街巷、酒肆、城楼、画舫……
那些不知为何燃起的护身符,散发出了人类难以闻到的异香,勾引无数潜藏在这座不夜天都城暗处的魔物纷纷失去理智,咆哮着扑向人群。
一夕之间,阙城大乱。
无数百姓恐惧惊惶地奔波,互相踩踏,互相搀扶,互相背叛,互相推搡……
有人重重地倒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倒映着一步步接近的丑陋魔物;无数人尖叫嚎哭,母亲紧紧搂着孩子,腿脚不便的老人被遗忘在床上等死……
释真满怀苍凉的话语消散在风中。
“但即使是剑尊以身化阵,以一人之力强行在昆仑地脉的阵法镇压冥河躁动的魔气,也不过多争取了十几年的光景,如今大阵摇摇欲坠,已到极限——”“大厦将倾啊。”
一滴浊泪从释真苍老的眼角滑落。
他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又仿佛已把自己化成了坚毅的、无可动摇的磐石。
“传我的命令,将先前扣住的魔物和凡人……”
一个囊括整个阙城,由鲜血绘制的巨大阵法,悄无声息地亮起刺眼的红光。
“——尽数坑杀。”!
第90章
“不,不会是这样的……”
江宴秋茫然地看着嚎哭奔走的阙城民众。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双目微微泛起红色。
震惊与怒火仿佛燃起的熊熊大火,彻底燃尽他的理智。
他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这么做!
电光火石间,他恍惚明白了一切。
竭力主张收容流民,承担一应救济工作,将没有妻小、孑然一身的流民组织去“做长工”……
楚师兄先前提过的,自己一路追缉的魔修,像是突然窜出来的帮手,断在定慧寺的线索……
他胸口剧烈起伏,不敢去想、又不得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释真身后的佛修似乎想要抬脚上前,却被他摇摇头,抬手阻止。
“江施主,你可能不愿相信,但贫僧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天下的苍生。”
他褶皱的眼皮微耷,有种冷酷的慈悲:“昆仑地脉大阵崩溃在即,即使是那位剑尊,也无济于事。”
“唯有一个崭新的,威力极强的封印阵,以龙脉作阵眼,将即将镇压不住的魔气引渡与此——方能再保世间,百年太平。”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毫无知觉地,他紧攥的拳头,已经将掌心捏出道道血痕。
他听到自己从喉咙里挤出的干哑的声音。
“所以……你就将这一整座城的人命作为代价。”
“……你说的不错。”
释真叹息道:“十万凡人的骨与血、魂与魄,一万魔物临死前的魔气与怨气,再加上一个过度百年的气运,才堪堪能与昆仑的上古大阵相媲美。”
“……你真的疯了!你这样做,与那些屠城的魔修有什么区别!”
不!就连一刻钟前才化为齑粉的萧衍之,他的阴谋,都不足以一夕之间将几十万的活人填阵!
“所以你看,江施主,贫僧早就认为,你无法理解我今日所做的一切。”
锡杖摇晃,发出古朴沉闷的声响。
“一人的性命跟天下人的性命,江施主,你会如何抉择?”
“十人、百人的性命跟天下人的性命,你又会如何抉择?”
“贫僧若是今日不做此决定,来日,就有数百万、数千万的凡人和修士,死于复苏的魔物和天魔之手。遮天蔽日的瘴气会使一个都城沦为枯骨,翻涌倒灌的罗刹海将会淹没整个国家。”
“贫僧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我甘愿做这个千古罪人,将太平盛世建造在我的枯骨之上,我甘愿被万人践踏。”
“那你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吗?!那些为了活着每日劳苦奔波的百姓,还有那些流民?!你知道我去流民营调查之时,那些人是怎么描述你的吗!”
江宴秋闭了闭眼。
——那些人说,释真大师给他们饭吃,给他们粥喝,帮他们治病发药,让他们有能力用自己的双手挣铜板花。
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心善的大和尚。
“……阿弥陀佛。”
或许是错觉。
听闻江宴秋说完的那一秒钟,释真苍老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贫僧会在阿鼻地狱,为他们诵念往生咒。”
“江施主,你们若是想走,现在还有机会,贫僧不会阻拦。”释真缓缓道,“四象乾坤聚阴阵若是成功开启……就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师兄!”
“释真师叔!”
此话一出,不少他身后的少林弟子都惊呼出声,显然对释真最后关头愿意放跑江宴秋他们十分不赞成。
“……我意已决,后果由贫僧一应承担,不用再劝。”
于是那些佛修纷纷沉默了。
想来平日释真虽然温和谦逊,却是相当说一不二之人。
“当年……慧净他们曾在秘境中受过江施主诸多照拂,若是没有他挺身而出,出手相助,恐怕多少年前弟子都要折损其中。”
“这是少林欠他的人情。”
“竟然是他……”
不少佛修微微动容。
显然对当年南澜秘境之事记忆尤深,也听说过江宴秋此人的壮举。
“……我不会走。”
江宴秋手腕翻转举起凤鸣,剑尖直指向释真。
“我要阻止你。”
——话说得好听。
江宴秋心中微微苦笑,甚至还有这个闲心吐槽自己。
就凭他们两个,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了少林这么多佛修,哪怕对方才因为刚刚的阵法修为大削。
还真是造化弄人。
一刻钟前还在并肩作战,转瞬间就能拔刀相向。
突然,一声轻到几乎难以被人耳捕捉,转瞬即逝的闷哼在江宴秋身后响起。
……难以用语言描述他当时的心情。
像是滚烫的岩浆泼洒进冰川,乌金西沉入冷海,他心神巨震,手脚更先一步大脑地飞奔至郁慈身边。
“小师叔!”
他冷峻的侧脸面色不变,嘴角却溢出一丝蜿蜒的、鲜红到刺眼的血迹。
江宴秋慌得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想掏帕子替他擦拭那血液,却知道这根本只是自欺欺人的无济于事。
——是先前跟萧衍之的对战!
对方那时候已有伏龙境的修为,小师叔只有玄光境,却跟他缠斗了那么久……
江宴秋嗓音急到有些哽咽,“小师叔,你不要有事小师叔!我带你回昆仑,我马上就带你回昆仑……”
他从没有像此刻一般恨过自己的不敏锐,小师叔可能早已受了内伤,自己却丝毫未发觉,还被他挡在身后,几乎化解了所有攻势的余波。
“……我没事。”郁慈刚想开口安抚他,却又是一口血吐出。
江宴秋视线有些模糊,一个劲儿地凑过去想把郁慈扶起来,让对方把大部分身体的重量支撑到他自己身上。
“……我说过,我不会有事的。”郁慈似乎有些无奈,看他的眼神却依旧温和,“即使这具身体损毁,对我也没有什么大碍。”
江宴秋视线更模糊了。
在他耳中,小师叔这是已经心存死志,在一边安慰他,一边交代遗言了。
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诚心地祈求神佛。
……能不能有人来……能不能有人来救救小师叔,来阻止已经疯了的释真,救下阙城几十万的无辜百姓……
时间流逝,他呆呆地堵着郁慈嘴角溢出的血液,眼泪也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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