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罗月止从钱掌柜手里采买了一批质量上乘的石青颜料,兴致勃勃拉着柯乱水进屋研究,何钉才找到时机同王仲辅单独说话:“伤好全了?”
王仲辅恩怨分明,用了人家的药便不好意思甩脸子,拢了拢衣襟:“好全了,多谢。”
何钉挠了挠下巴上的胡茬,突然将长臂一伸,去揽王仲辅的肩膀,嘿嘿笑了两声:“今儿晚上甭读你的圣贤书了,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王仲辅不由回想起那晚被他从后头牢牢箍着身体,刀尖儿对着喉咙的情形,霎那间变了脸色:“别动手动脚的。”
“嘿呦……”何钉哪儿是那么容易推开的,反手跟他拆招,攥他跟攥只小兔子似的。
只是这次多少有分寸了,收敛着力道,更不去碰他颈子。
柯乱水正在堂屋研究颜料,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小声跟罗月止告状:“他们俩人又闹腾起来了。”
罗月止呵呵笑了一声,头都没抬:“我可没辙。外头那两位都是好哥哥,我一个都管不住。”
柯乱水不解:“既然彼此厌烦,为何不远远避开,还要见面?”
罗月止想了想,随口道:“兴许好友易得,损友却不易得。”
柯乱水”哦”了一声,点点头,其实没听大懂。
伤好后几日,王仲辅亲自去了趟广济医馆。
他说是抓几副治暑气的草药,实则另有要事。王郎君同看炉火的药童耳语几句,便跟随他进了内室,撩开门帘,只见屋里头坐着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医士,手边放着只粗糙的陶瓶。
医士开口问:“可是王仲辅王郎君?”
王仲辅略行一礼,坐在他对面:“文掌柜差人去叫我,可是查出了结果?”
文冬术利落回答:“此药名为金疮药,专医刀斧伤,寻常医馆都能配到。但你拿来这一瓶,其中一味龙骨尤其上乘,在医者之间又有个青鹿散的绰号。”
“此药知者甚少,若不是我多加打听,怕是会漏了眼。”文冬术为人素来冷淡,此时说话却透出点殷切来,“你从何处得来的药?如今所剩药粉,我愿以十千钱来换。”
王仲辅婉拒:“旁人相赠,怕是不好折钱。”
文冬术沉默片刻,到底没说出更多恳求的话来,将手边陶瓶交还给他。
王仲辅最后问了个问题:“仍有一事想求文掌柜解惑,这味龙骨珍奇,不知在何处可得?”
文冬术断了买药的心思,态度便冷如往常:“真定府,井陉县,苍岩山。”
……
王家有位年轻的仆使,名唤归园,早先是给厨房帮工的,有些难得的上进心,做工之余自己认了几个字。王仲辅觉得他踏实伶俐,便向祖母要来放在自己书房里伺候,做些煮茶晒书之类的杂事。
王家祖上曾经显赫过,但这一支终归是没落了,京中家产就这么些,内宅里的仆使拢共数下来不过十几个,细心的大都聚集在老太太院子里。
王仲辅从小不要人伺候,更爱清净,夜间院子里外都不留人,这样算下来,归园是家里和他最亲近的一个。
这几天,归园从管事那里告了假,说家里寄信过来,有些急事需要他回去帮忙料理。
管事签了条子,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冀州人么,在真定府还有房亲戚呢?”
归园紧张地编了瞎话,说家里人病了,左一句右一句,到底是糊弄过去了。
其实他哪儿是有家事料理,分明是领了郎君的差事,要偷偷出一趟远门。
王仲辅私下为他准备了盘缠和驴车,又将一只小瓶与一张画像交给他,嘱咐道:“到了苍岩山,先托人看药,再托人看像,务必谨慎行事,不可招来官府人。倘若没有消息,半个月时间务必回来。”
归园很听他的话,心里没底,但也不敢细问,翌日驾着驴车顺利出了京城。
远离皇都,外头多有盗匪。前三天路程,归园不敢大意,老老实实顺着官道走,晚上住在沿途驿站。
可走出几日,莫说盗匪了,路上连个吃肉的野兽都没有。归园心疼起住店的银钱,便点燃篝火露宿在道边,自己裹着毡子睡在车板上,幕天席地也挺舒坦。
谁知睡在外头的第一宿便出事了。
归园刚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囫囵个挂在了树杈子上,脚底悬在空中,离地好几丈远!
“我的娘啊!”
归园大叫一声,险些尿了裤/裆,手舞足蹈间跌下树,劈里啪啦砸进树下的叶子堆里,哀嚎好久起不来身。
待他手软脚软爬起来,一抬头,发现驴子好好拴在树旁,驴车木轮却遭人卸了一个,横尸道边。更稀奇的是,他来来回回检查几遍,盘缠一分不少。
只是怀中的画像不见了。
归园脸色霎那就变了。他是个伶俐人,否则也不会被王仲辅托付来做事。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此遭不是劫财,这是有人拦路呢。
归园打死不敢走了。
他是听王仲辅的话,可给东家办事而已,不至于把性命都搭进去。他哆哆嗦嗦地收拾行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木轮子安回车轴,日夜兼程就回了汴京城。
王仲辅听他哭诉,脸色变了变,并没有与他为难,只叫他回去休息,并叮嘱此事绝不可同旁人讲起。
……
何钉听见脚步声,将眼前的树叶子撩开,朝屋檐下看了一眼,便见王仲辅高高仰着头,脸色不大好看。
何钉难得把胡子刮了,面孔瞧着很周正,人模狗样呲着白牙笑:“近几日天气好得很,书生要不要也上来吹吹风?”
王仲辅看他这混不吝的模样,就明白他定不会好好说话,转身离开。
何钉笑了一声:“书生胆子忒小。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敢不敢直接来问我?”
“我若问了,你有实话么?”
何钉哈哈大笑:“我且答来,是真是假你可以猜猜。”
王仲辅回过头,当真问了一句。
“你杀过人吗?”
何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都不眨:“杀过。”
王仲辅“哦”了一声,又要走。
何钉看他这不咸不淡的反应,就跟被鱼钩子钓了一把似的,忍不住又追问:“欸,怎么又急着走……你信了吗?”
王仲辅脚步不停。
“我信与未信,你也可以猜猜。”
何钉一直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绕过影壁不见,又仰躺回屋顶上。
他翘起二郎腿,想着王仲辅方才冷冷淡淡的语气,“嘿嘿”笑了两声。
觉得有点得意,又有点牙根痒痒。
自此之后,王仲辅再没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他选择按兵不动,何钉自然也没给出什么反应,两人相安无事过了段时间。
王仲辅乃是今科考生,大多数时候都在用功念书,而何钉就不同了,没少跟着罗月止掺和生意上的事,时间长了,倒是显出些看家护院的用处。
王仲辅履行了承诺,只要不为难罗家,何钉做什么他不会管。
两人偶尔眼神相交,竟生出中旁人读不懂的意味来。
原本王仲辅以为,他与何钉的关系就是这样了,他们并非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便是最好。
可实际上,王郎君着实低估了何钉的无聊和胆大妄为。
某日夜里,何钉又摸黑进了他的屋子。
屋里一片漆黑,猛地听到男人压着粗嗓子叫他名姓,书生吓得差点摔了个跟斗。
还是何钉在他腰上托了一把,他才险险站稳了身子。
王仲辅气得胸膛起起伏伏:“梁上君子,不知廉耻!”
“我是爬秀才的墙,又不是爬姑娘的床,廉耻个屁廉耻。”
“你又要做什么?”
何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月光下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你不是生怕我做些伤天害理的歹事么……今晚闲来无事,过来给你点个卯,省得你又胡思乱想,私心里给我安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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