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睁了眼,发觉赵宗楠正坐在榻边静静看着自己。
赵宗楠的指节蹭过罗月止眼角:“叫噩梦魇着了?”
“没有。”罗月止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胸前,暖洋洋地压住,双目放空,“觉得自己梦中修道,正在大彻大悟了。”
赵宗楠见不得他这一副遁出红尘的模样,微微皱起眉头:“以后入寝的时候,将你那玛瑙佛牌摘下来。”
“这不行。”罗月止清醒过来,赶紧将他手扔开了,扯起被子将自己埋住,“高僧送的护身符呢!赵长佑,你吃味吃到老和尚身上去,丢不丢人?”
……
公使钱、水洛城这两桩大案尘埃落定之后数月。
越来越多的官员反应过来,曾在朝堂之中取得压倒性声势的变法一派,渐渐遇到了更多的壁垒屏障。
和之前的谏言频发、参本不断不同,这股隐隐而来的阻力,似乎来自于更高处。
变法一派的低阶朝臣多有外派。
而地方主理变法的诸州按察使,更因治法严苛而屡受朝廷责难。
经过近半年时间的革故鼎新,国朝冗官冗费的旧疾日渐减轻,形势已然不复之前严峻。地方上重修地籍,重定税收,民生之困也多少有了出路。
形势渐缓,按察使们的魄力便也弱了下来,此时又遇朝廷施压,他们察觉到仕途不稳,便不约而同各自收敛了步调。
但就算如此,实施新法的大方向却未曾改变,各项新政仍在或快或慢地推进着。
直到官家书案之上,收到了一封地方送上京城的书信。
那是一封反信。
“官家明鉴!”
“国子监直讲石介石守道、枢密副使富弼富彦国,私通反信,意图行伊霍之事,废除天子,另立新君!”
书信之上的字迹,看上去正是石守道亲笔所书。
而信的来处,乃是夏竦所辖之地。
夏竦与改革派有旧怨,此事在朝堂之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夏竦将要入主枢密院,刚到京城便被欧阳修等人弹劾外放。其后杜衍顶替其位,新政便又添一大助力。
待夏竦灰溜溜出了京,石守道更做《庆历圣德颂》对其多有攻击,指称他为“大奸”,甚至还想叫罗月止帮忙印上千千万万份,往外面去传扬。
这事儿罗月止自然是没敢做,还劝着他莫要声张。
但事与愿违,这份耻辱果然被夏竦记到了心里。
夏竦不亏为老臣,其人脉手段积淀深沉,如今官家刚对变法一派起了疏远之心,这造反的书信便千里迢迢送上了京。
此信是真是假,夏竦心里有数,朝臣心里有数,官家心里更有数。
皇帝读完了信,将这薄薄几页纸递给身边的内侍:“收起来吧。”
反信入京几日,禁省之中,皇帝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召见富彦国入宫。
范希文、欧阳永叔等人极力上书为他辩白,却仍未有任何回音。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富彦国意图造反”这件事,甚至在民间也有流传。
……
如今已是盛夏,天气日益燥热,但郑迟风手中的折扇却紧闭不启。
“我以为按照罗小员外谨慎的性情,此时该是避得远远的才是。”郑迟风微笑问道,“为何叫我出来?”
“近日有了些新感悟,想同郑寺簿论论道。”
“罗小员外是读了道法,还是读了经书?”
“都读了,但又没有读懂。”罗月止也微笑着,“就是读不懂,方才从字里行间悟出一个道理来。”
“天资有限,力有不逮,故而世间之事,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烦请郑寺簿转告诸位君子,旁的事我不会做,也帮不上诸位的忙。”
“唯独京中舆论这件事,请诸君安心。”
“只要我仍在京中,有关新法的谣言,有关诸君的谣言,便必定流传不过十日。”
--------------------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你是一个谨慎而勇敢的普通人,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去争取力所能及的好结果。
第197章 热切忠诚
若是旁人来说这样的话,郑迟风兴许会当场发笑,觉得此人大言不惭,青天白日发癔症来了。
但说出这话的人偏是罗月止。
几年时间下来,没人知道这“横空出世”的罗小员外,究竟在坊巷之中扎下了多深的根,有多少沟通消息的本事。
京中家财万贯的巨商豪贾数不胜数,他在其中甚至排不上名号,但做事手段就是灵巧至极,似乎一丝偶然途经身旁的风,都能被他捻在手中成为助力,推波助澜,凭空生出非凡的造化来。
“多谢罗小员外。”郑迟风道。
他甚至没有问罗月止究竟要如何做。
似乎迄今为止,只要是罗月止说能做到的事、甚至说“可以一试”的事情,便是没有做不成的。
有人传说他乃是仙家转世,虽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偶尔之间却会透露出那么一股言出法随的神性在身上,匪夷所思,却让人不得不信。
郑迟风今日算是又见识了一回。
郑寺簿没头没尾地笑道:“再这么下去,我下回见你,怕是要先供奉上几支清香。”
罗月止也笑起来,随口把话接上。“先给我攒着,百年之后再烧不迟。”
不知罗月止用了什么法子,十日之后,京中有关富彦国与石守道的谣言当真日渐消弭。
富彦国还是那个出使辽国,一言止百万之兵的忠臣。
石守道仍是那个直言不讳,一身凛然的国子监才子。
富彦国出使在外,并未返京,状态如何仍不得知。
而石守道身为国子监直讲,却身在这漩涡中心不得走脱,将这意图造反的莫须有之罪抗在肩上,咬紧牙关,挺着一口气度日。
岑先生暂停了他的授课,叫他暂避锋芒,待京中议论之声渐弱,那些污言秽语、唇枪舌剑都止息了,才将他放出门去。
石守道沉寂近半月,终于渐渐恢复了精神,出门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罗氏广告坊的东家,对这位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郎君一礼拜下。
“郑寺簿同我说了原委,多谢罗小员外相助!”
罗月止将他搀扶起来,沉默半晌,好似权衡着措辞:“朝中各位君子品行高洁,新政所行皆利国利民,这些你我心里都清楚,然而诸君言辞锐利,树敌甚广,屡遭谤议,这也是事实……如今多时之秋,还望石直讲今后谨慎行事,莫要再添把柄。”
石介抿抿嘴,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我自知笔下文字偶尔写过了头,范公也曾批评过好几次,然而再怎么轻狂,也绝不会怂恿富相公造反欺君!”
“寄给富公的信件却有其事,但我所写分明是‘行尹周之事’,绝非‘伊霍’二字!富公没收到信件,又不知如何落入他人之手!”
罗月止愣了愣,若有所思:“是被改了字?”
石守道急了,连声问:“我所言句句属实!”
他这段时日怕是忍了太多的委屈,才这样草木皆兵。
罗月止拉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盏茶:“石直讲莫急,我自然相信……不光我信,官家也信,否则如何不会发难?”
“然而他既没有差人调查,又没有对此事表态,就是想叫诸位收一收锋芒,莫要妄恃君恩而骄纵无度。官家再怎么好脾气,也是天下共主,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石守道点点头,眼中熠熠:“官家是圣明之君!我信他不会听信宵小谗言!”
罗月止瞧他这一副憧憬而虔诚的模样,心中颇为感慨,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失笑。
罗月止同富弼、欧阳修、余靖、尹洙、狄青等人或多或少都有了交情,与范公虽从未见过面,却也通过书信,算是有些神交。
他们有的天地不怕,言辞犀利,锋芒毕露,连官家的面子都敢驳,瞧着叛逆得很。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