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人,就是闷到一处去了。
今日这竞赛的难处,正巧就体现在这儿了。既要看个人的功力,又要靠两人之间的调和,再加上抽签选人,实力、心态和运气缺一不可。
论起画与字,柯乱水与文冬术都是京中佼佼者,只可惜俩人活脱脱两只木头桩子、锯嘴儿的葫芦,本该是个强强联合,结果反倒不够如意。
与之相反,蒲梦菱与那黄家娘子黄文婼,竟是出乎意料的合拍。
来参赛的几乎都是男子,她们是唯一凑成一双的姑娘。
仕女图乃是当世画坛炙手可热的题材,罗月止留心细数过,在场五十三张作品,竟有整整十七幅仕女图。
男子们笔下的仕女图,总是在各式繁复衣裳的刻画上大下功夫,画中女娘容貌举止却千篇一律,捧着茶碗、碾着茶粉,低眉敛目、无甚有趣。
但黄文婼却有个美貌的“模特”站在眼前,含羞带怯、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纸上,就是比那常人画熟了的仕女模子要鲜活,月下的姑娘脸若银盘,风鬟雾鬓,脚边是玉兔碾茶,金蟾扑扇,一派神仙气象。
这兔子蟾蜍的主意,乃是蒲梦菱添的。若是从前的黄文婼,定然不愿意听从她的话,但今日被她真心实意夸了好几回,画得正是高兴,方才大度地点了头,将这些活泼泼的小动物纳入画中。
蒲梦菱题的亦是首神仙诗:桂宫天寒花未落,玉兔碾茶金蟾烹。
罗月止性格使然,极爱这些不走寻常路的小巧思。
那评审团中的十几位评委似乎同样如此。
作品糊名收入后台,几个时辰后成绩公布,这一组姑娘竟然高居第三,将好些京中才子远远撇在了裙后。
今日来参赛的,并不像宜春竟画都是些寻常书生秀才,随便抓一把都是有身份的人,出于体面的考虑,只选出前三,后面的排名便不做计较。
每组更是统一发放了精致礼物,省得闹出矛盾来,叫好事变成了坏事。
罗月止抬头看着红榜,“咦”了一声:“欧阳司谏他们竟然是榜眼?”
赢得榜首的人罗月止与赵宗楠都不认识,打听了才知道,此二人都是京中年轻的读书人。
负责画画的秀才名叫文同,身上没有功名,京中几乎无人知其名。但今日参赛,他这一手竹下烹茶,画得实在漂亮,竟然通过竹子的深浅表现远近向背,近深远隐,有点前后透视的意思了!
罗月止看过类似的画,故而没觉得什么。
他看了柯乱水激动难抑、赵宗楠若有所思的神情方才知道,在这幅画之前,根本就没人这么画过!
连欧阳永叔和梅圣俞都惊讶不已,觉得他这一组实至名归。他们特意将这年轻人叫来眼前,询问他小小年纪怎能琢磨出如此奇特的墨竹画法。
文同面对高官并不惶恐,开口解释道,他在西川住过一段时间,此路有个地方叫做篔簹谷,谷中多竹林,他自少年时便见之如痴,读书之余日日到竹林中观察,寒暑不歇,雨雪不息,对竹子的种种样貌都了然于心,故而就算离开了家乡,画竹也比别人更生动一些。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赞叹他的执着与细致。欧阳永叔更是亲手将那枚价值千金的茶膏放入他手中。
文同要将这茶膏掰开来与同伴分享,同伴连连摆手,坦言道自己这一遭是借了文同的东风,方才好好出了把风头,整枚茶膏价值连城,切开便有折损,他是爱茶之人,瞧着心疼,便叫文同自己收下,愿与他交个朋友。
这人作诗题字能与文同的竹下烹茶图相得益彰,自然也是个很有才气的人,又有如此胸襟,更是为人称道。
赵宗楠侧目,看着身边埋头忙活的人,低声问他:“做什么呢?”
“好素材。”罗月止抬起眼来,神采奕奕,“不登报可惜了!”
文同的搭档所言在理,整枚茶膏金贵,切开可惜,排名第二的那组也舍不得,欧阳永叔便将茶膏让给了梅圣俞,当作践行的礼物。
欧阳永叔道:“以前总盼着诸君齐聚京师,如今已经算是人数最齐全的时候,但推行新法,诸君各有各的忙碌,从来凑不到一处去,便是一盏茶都没有好好喝过。今日将这画画成了,也算是了了心愿,这便是最大的收获。”
唯有第三名的蒲娘子来找罗月止:“罗郎君身边可有趁手的刀具没有?”
黄文婼皱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
蒲梦菱牵着她的袖子:“切茶,咱们一人一半。”
“你可是个傻的?切掉了少说也要折价两成呢。”
蒲梦菱瞅着她:“那给黄娘子?”
黄文婼愣了愣:“我库中金银堆如山,这些好东西多的是,还瞧不上这枚黑膏子,你不是乐意要么,收着就是了。”
“那便得听我的。”蒲梦菱莞尔,“在我这儿,茶膏便是拿来喝的,既然早晚都要切,有管什么折不折价。咱们一人一半,日后饮茶的时候,也能时时想起今日的相处来,岂不是更得其所?”
黄文婼静静瞧着她,竟然一时之间没说出话来。
罗月止笑着同赵宗楠说小话:“你家表妹真是敞亮,想得比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通透。”
“别说,我这儿还真有只家伙什儿,”罗月止从怀里掏出那只名叫断光的铠通,“拿到手中大半年,还没开过刃呢,今日拿这枚世间罕见的玉蝉膏试刀,是它的荣幸。”
两位姑娘当真将这枚茶膏平分了。
几日之后,蒲娘子做东设了场宴席。
她不仅请了赵清亭、赵宗楠、罗月止,还给郑甘云、郑幼云、郑迟风兄妹都下了请帖,将他们请出来,一齐品品这传说中的玉蝉膏。
同在受邀之列的,竟还有黄文婼。
之前那种种嫌隙尚未说开,郑甘云瞧着她仍旧不顺眼,问蒲梦菱:“怎么将这人也叫出来了?”
蒲梦菱便将那轴裱好的《桂宫烹茶图》拿出来给郑家姐妹看。
郑家甘云幼云两人同黄文婼相识有几年,只知道她是个难缠的两面派,却全然不知她还有这么一手本领,全联想不到她往日的做派上去。
黄文婼知道郑迟风在,今日盛装打扮一番,珠翠玉钗,宝石璎珞,颇有些用力过猛的意思,本想着像从前那样娇滴滴地同他说话,可抬眼见了坐在亭中的蒲梦菱,张张嘴,矫揉造作的语气竟然突然些说不出口了。
春釉瞅着她脸色不对,低声叫了她一句:“姑娘?”
黄文婼:“……”
黄文婼:“别烦我!”
郑迟风在不远处同赵宗楠下棋,罗月止背着手旁观。听见这动静往黄家娘子的方向瞅了一眼。
罗月止似笑非笑:“郑寺簿到底是下棋呢,还是瞧姑娘呢?”
郑迟风摇摇扇子:“我同母亲说过了,我视黄家妹妹为亲妹子,婚事是必定没可能的。罗郎君说得对,若是没心思,还是得说清楚为好,姑娘青春宝贵,不该耽搁着。”
郑迟风说着便感叹起来:“我知道自己名声不算好,是京中有名的浪荡人,就这样的情形,她还能瞧得上我,也是桩奇事。”
罗月止道:“寺簿也该收收心了,不该去的地方莫要去,你既要支持范公变法,便该以身作则,私德不修,小心三年后过不了磨勘。”
郑迟风攥着宝贝扇子,连连道:“是要改,是要改……如今我瞅见栀子灯便要退避三舍的。”
他忍不住埋怨一句:“公爷,你成天带着这么位唠唠叨叨的夫子,可不嫌烦么?”
赵宗楠笑得温和,指尖落下一子:“作风好,耳便自然清净。”
这春风和煦的软刀子,堵得郑迟风说不出话来。
罗月止最爱看假模假式的郑家老三吃瘪,哈哈大笑。
……
郑迟风说要快刀斩乱麻。
但谁也没想到他刀这么快。
黄文婼今日高高兴兴地来,却是红着眼眶走的。
今人不比现代女子,好感都是隐隐约约的,黄文婼这样堂而皇之的喜欢,已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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