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入顺利,文章却是遍寻无果。
直到最后一次,她前脚出了书房的门,后脚就在廊下撞见了小黛,只凭着一颗聪明伶俐的脑子生生糊弄过去了,方才没出大差池。
……若再乱动,就算仆使再少,也是要引人生疑了。
李人俞深思良久,叫她不必再找了,安心陪着夫人便是。
如今他手中已经有了郑蒲二人来往的书信,字迹分明,能证明云中君与郑家七娘子是同一个人,这便足够了。
大不了摹着这字迹,直接编写一篇《论女科举》出来便是。
——想要给郑迟风、罗月止一个下马威,用这个名头做文章,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李人俞此前从未亲眼见过这篇文章,但仅仅是听罗月止随口提过一句,仅仅那一次,便是记忆尤深,以至于到现在都难以忘怀。
他甚至专门将其透露给夏子乔,而夏子乔仅凭这四个字,便特意遣他来搜罗文章,重视至此,其背后皆有缘由。
如今的官家并非太后所出。
几年之前,章献太后隐瞒官家生母身份,把持权柄,久不还政,权势极盛之时,甚至曾经想要着天子衰冕,拜谒太庙,众朝臣力谏之下方才未得施行。
章献太后才能卓著是真,对官家细心教养是真……但亲情之外,重权难舍亦是真。
如今章献太后已然驾崩多年,官家心中对后宫干政的忌惮,早已被怀念和感伤所掩埋,可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未必不能将这股忌惮重新唤醒。
如今官家膝下并无子嗣,朝臣隐隐有让他继续过继宗室子弟入宫的意思,连那位贤名远播的皇后也在相劝,官家已然不悦。
倘若这个时候,有朝臣之女,避姓埋名,以名为《论女科举》的文章,故意散播邪说,意图宣扬女子为官的风气,妄议朝堂是非,尊武周旧事,大谈女帝之功……皇帝该作何感想?
若联系起几个月前那不知真假的、“行伊霍之事”的反信,他又当是何感受?
贤明之后,非亲之子。
往事历历在目。
此事无关科举之对错,跟女子读书与否更不相干,这分明就是要动官家的逆鳞,动皇权的逆鳞。
李人俞找了个机会,将郑甘云与蒲梦菱所通的书信送出京城,估算着时间,翌日便会送到大名府。
皇城之中烈日炎炎,窗外蝉鸣嘲哳,然而李人俞手心却凉得犹如未化的冷冰。
“如今朝廷不行连坐之罚,就算表哥在京中没了立足之地,回到蔡州亦有生计……等我加官进爵,定能保姑母一家平安……”
李人俞喃喃自语。
“等我加官进爵……”
第200章 旧时之约
大名府小吏将京城来的信件送到书房中时,夏子乔正靠在窗下的留仙椅上昏昏欲睡。
窗边的仆女身着浅绛衫襦,手持一柄缂丝团扇,替苍老的主君消暑送风。
夏子乔听了小吏的传报,慢慢睁开眼睛,语气听不出褒贬:“来得这么快……”
小吏接过话来:“那李人俞当真是个心狠的,连自家兄弟姊妹都能算计着换取功名,假以时日,怕是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夏子乔不置可否,又问了一遍:“他说这信件,是从郇国公府中拿出来的?”
小吏称是。
“心狠敢做,却急功近利……”夏子乔闭上眼睛,躺回留仙椅中,“先收着吧,这信件用不得。此人立场不清,日后也莫要再多联系。”
小吏困惑不解:“不是说能以那《论女科举》为由头,将郑迟风与罗月止好生教训一番?如今手书已经到了咱们手中,凭着春娘的手艺,仿写一篇书信轻而易举,主君为何反要放过他们?”
夏子乔侧过头,突然问了他一句:“你跟在我身边有几年了?”
小吏愣了愣,回答道:“回禀主君,应是有五年了。”
“三年前你也同我一起去过西北,为何兵法之事却这样生疏?竟还不如皇城中一个小小的员外商贾。”
夏子乔咳嗽两声,接过仆女递上的春茶,低头啜饮几口,眉头方才舒缓了些:“易败之兵,实乃诱敌之兵。”
“佯装不察,诱敌深入……这个法子,当年的西夏人爱用,张亢张公寿也爱用。”
“李人俞乃是蔡州豪绅出身,却不知京城大族的规矩,遑论宗室门第……短短半个月的功夫,他便能差使人将书信从公府之中取出,如入无人之境,却又找不到最关键的一封,只来等我们仿造,再将仿信亲手送进京城。”
夏子乔笑了一声:“如此局面,未免刻意。”
“倘若这封仿信,入京之后没有送到官家手上,而是流落他人之手,甚至有人拿出原件当场比対,反告诽谤、”夏子乔问面前的小吏,“我们该如何解释?”
小吏怔愣半晌,后背直发凉。
那不就坐实了他们伪造字迹、散布不实?
若叫有心之人将石富二人“造反”的信件也联系进来,闹出声势,保不齐会落得个怎样的罪名……
“那姓罗的员外心机不浅。将坦途大道铺在人面前,就是等着旁人自己钻入囹圄。论起心狠,怕是比他这表弟高上数筹不止。”夏子乔阖起双目,“当今的年轻人啊,故弄玄虚,野心大得很。”
小吏:“主君……”
“罢了。”
“官家既已対那群恃才傲物的狂生起了疑心,便是好事,我所求的局早已落成,不必冒进。”
“这罗小员外既非朝臣,亦非外戚,又有如此算计,棘手非常,此时势头正旺,我又何必非要引火烧身。”
“只是天下万物之势,月满则亏,盛极而衰,他莫要被自己身上这把火焚化了才好。”
……
罗月止沉吟片刻,又问了一遍:“大名府仍没动静?”
倪四失笑:“真没动静。这已经是您今日问过的第五遍了。就算公爷不觉得烦,您也可怜可怜我们底下人。”
罗月止皱紧了眉头,嘟囔一声:“不应该啊。”
天时地利人和都给准备好了,麻雀却不往笸箩里钻,这得多大的魄力才能轻拿轻放至此?
“我还特意嘱咐了梦菱,叫她遣散院子里的仆从,将信件都放在显眼儿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人来取。以为能反将那传闻中的夏知府一军。”
罗月止抛起一颗棋子,稳稳接到手中。
“看来还是小瞧了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人精。”
事实上,从李人俞突然告假入京,罗月止便已觉察出不対。
若想将这件事彻底说个明白,兴许要回到更早些的时候。
去年李人俞新婚,罗家同他一道回蔡州老家,回程途中在长垣县耽搁了好些日子,罗月止还曾与当时任职长垣知县的苏子美喝了好一顿大酒。
正是翌日清晨,罗月止顶着生疼的脑袋,见到了王场和他领进门来的白桂。
场哥儿面无表情,结结巴巴地同他说:“白、白桂说,等你酒醒、醒了,就来见你。”
“知道了。”罗月止以袖覆面,痛苦地打了个哈欠。
白桂有些局促地站在房中,全不似往常的开朗劲儿。
罗月止隐隐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开口支走了王场:“辛苦场哥儿,帮我煮盏糖水去。”
王场应声退下,怕罗月止醉酒醒来受不得风,还忒贴心地给他们带上了卧房的门。
罗月止手指按着脑袋,坐在榻上瞧了白桂一眼:“手上的伤可无碍了?”
谁知话音还未落下,白桂便“咚”地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求罗二哥儿想想辙,救救我家主君。”
罗月止吓了一跳,太阳穴突突地胀疼,眉头皱成一团疙瘩:“起来好好说话,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白桂偏不起来,硬是跪在地上,将李人俞授官的来由说了个大概。
这个官,怕根本不是李人俞自己等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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