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官员在任期间毫无作为,或是不计后果胡乱作为,就算资历再浑厚,也绝不会被重用,甚至直接裁撤,夺其差遣。
与之相反,倘若身负高才异行,想办实事、能办实事,就算是个普普通通的吏员,任职不满三年,经尚书省审核过后,也可以破格升用,不必拘泥于死板的磨勘年限。
缓解冗官的另一个大政策,即削减氏族恩荫,禁止权贵亲属官员滥进。
尤其限制中上层官员任用其的子嗣亲族的特权。
官家亲令,重修荫补法:各家权贵除长子之外,子孙年满十五岁、弟侄年满二十岁才可获得封官。恩荫子弟若想要实差,必须需要经过特殊考试。倘若考不过,连基础的为官能力都没有,便一丝权柄都别想摸到。
日光微熹的时刻,百匹快马奔驰离京,将新法文书广发四方。
而监督新法的各路都转运按察使,正在如火如荼地挑选当中。
再过一段时日,这些朝廷新法的话事人,便要亲至地方巡查,督促各地官员贯彻朝廷命令,若有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之举,则依法治处,严惩不贷。
对于只会经营谄媚的官员、浪荡度日的衙内来说,这一遭便是九天之上降下了雷劫,径直往他们脑门上劈。
但对于一些习惯了做实事的地方官员来说,范公此番回朝,正是做了他们一直想做,却又无力去做的事情。
王仲辅寄来的信件中说,接到了变法的文书告令,黄州知州的胡子都要笑歪了,笑过之后又是痛哭。
大悲大喜,吓人得很,州中下属提心吊胆,好险以为他们知州要生癔病了。
王仲辅:“州中许多人都赞同新法,同僚们各抒胸臆,闲时撰写了许多文章,我皆誊抄完毕,附在信件最后了。京中若有所需,便物尽其用。”
他书信的意思,罗月止看得明白。
如今新法更张,声势猛烈,动作迅捷。
除了范公等人的努力之外,新法背后最重要的,其实是官家。
此番变法,官家怕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也顶着很大的压力。
这时候除了监督新法的实施,更应该做的,便是将变法的好回应大量呈现到官家面前。
如今的官家是个性情柔厚的君主,为政以德,从来听得进去劝,这固然是天下之幸。但凡事皆一体两面,他是个温柔的人,并非雄主,便魄力不足,耳根子也软。
新法伊始,他现在自然是斗志昂扬,但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只看到一筐一筐的质疑,冷水淋得多了,怕是支持不了长久。
罗月止抿抿嘴,细细读过了所有的文章,从中挑出几张言辞中正的手稿,亲笔划掉其中抨击政敌、申斥吕相与夏竦等人往昔作为的高谈阔论。
细细改完之后,罗月止把阿虎叫到身边:“下一期《杂文时报》……将这两篇优先刊登出来。”
阿虎领命离开。
罗月止独自坐在书房中,半仰着头闭目养神,手贴在胸口,下意识摩梭玛瑙佛牌。
他自顾自出神,不由自主回想起在大相国寺偶遇皇帝的那一天。
他当时脑子没转过弯来,没认得出面前人的身份,便不知者无畏,说起话来狂得很。
[法不可自行。]
[百姓读书识礼,才能重视礼法,政策上行下效,畅通无阻。]
而后不过几日,他便被官家一道圣旨送出了京,南下游历了三四个月时间。
为什么急着推广活字?
官家是什么时候想要变法的?
当真是范公回京之后的这短短一个月时间么?
罗月止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阖起双目,长长叹了口气:“这世间最大的豪赌,便是赌君心啊。”
……
延国公与长乐郡公一同到八祖父府上请安的时候,正赶上八大王在发大火。
精致的汝瓷花樽碎了一地,仆从皆退避,战栗不敢语,唯恐引得主君的注意。
这位八大王赵元俨有个“严毅”的名声,以脾气大、嘴巴毒闻名。
边关未定之时,他曾问身边的翊善大夫:“李元昊投降了没有?”
翊善大夫回答没有。
于是八大王吹胡子瞪眼,话到嘴边,张口就来:“既然如此,要宰相干什么吃的?”
这话他敢说,府上的人都不敢听。
他的暴脾气不止在京中闻名,甚至都传到了关外去。据说,燕冀的小孩子夜间哭闹不肯睡觉,家长便会吓唬他:“八大王来了!”
短短几个字,却管用得很,可止小儿夜啼。
传言真假不清楚,但有这么个编排,足见他发脾气的时候有多可怕。
赵宗琦在外面张牙舞爪、飞扬跋扈,唯独在这八祖父面前怂得像只猫崽子,一听堂中的动静就不敢往前走了。
赵宗琦往后躲了好几步,叫这过继出去的弟弟挡在自己面前:“你、你先进去……”
赵宗楠自然不会傻到被他当盾牌,站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
这八大王年纪大了,辈份也涨上来,便是谁都动不得他,如今新法正盛,他却在家里怒骂两府执政做事荒唐。
一言以蔽之:这些科举出身、沽名钓誉的酸秀才,为了自己的名声,将祖宗之法瞎改乱造,当真是脸都不要了!
八大王一抬眼,便看见门槛外头端端正正站着的赵宗楠,还有他身后露了半个脑袋的赵宗琦。八大王瞅见他这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来气,登时转移了火力,骂他举止无度,畏畏缩缩,好好一个郡公瞅着像只大耗子!
赵宗楠安静坐在椅子上,和身边蔫头耷脑的赵宗琦相比,就跟株水仙花儿似的。
长乐郡公平日里招猫逗狗,性情颇为跋扈,但对朝堂之事实在没甚么见解,也懒得动脑子琢磨,可对市井上的事情却是门儿清。他看着赵宗楠独善其身自然不高兴,故意把祸水往他身上引。
赵宗琦道,那范希文一干人做事实在偏颇,可八祖父你可知道,坊间竟然还有人谄媚他们,印制些地方上送来的时事文字,虽未曾明说,但明里暗里夸赞变法的好。
那印文章的坊刻东家,姓罗叫罗月止,和赵长佑关系可好了!
赵宗楠顿了顿,侧头看向他,神情似笑非笑。
“有这样的事?”八大王脸耷拉着,“长佑,我之前同没同你说过,宗室便该有宗室的品格,岂能同那些市井闲人混迹在一处?还有那国子监,岂是你该常去的,保不齐沾染回来一身酸儒气!官家怜惜你独掌门庭不容易,纵着你太过,反叫你恃宠而骄起来了!”
“八祖父教训的是。”赵宗楠不动声色,静静听训。
赵宗琦这才平衡了,没有再作妖。
只是几日之后,这位长乐郡公在府上请了商妓宴饮作乐,大醉酩酊,举止风流之时,被母亲蒲夫人派来的使者撞了个正着。他披头散发被“请”到母亲府上,无从辩解,被最注重儿女修养教育的蒲夫人好一通教育,关起门来禁足多日不得出,却是后话。
宗室之间发生的一应事情,罗月止暂且不得听闻。
但罗小员外正计划着找赵宗楠聊聊此事。
他吸取了教训,认为两个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好,便不能各自为政,相互隐瞒。
他虽决定了不会公然站在改革派这边,但有心思做个背地里的幕僚,若变法需要他帮忙,他定会想法子暗中相助。
这份打算,也该同赵宗楠说清楚才是。
罗月止怕他情绪不悦,不同意他冒险,便琢磨着要找准时机。
于是他异想天开,寻了个自认为赵宗楠“脾气最好”的时候来摊牌。
昏黄烛火下,一对纠缠许久的人影终于分开。
两人都有些疲惫。
赵宗楠反手攥着罗月止汗涔涔的手掌,尚在平复呼吸。
直到朦朦胧胧之间听完两句话后,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眼神愕然。
延国公很少有这样怔愣的表情,但这也怪不得他。
谁能想到竟有人、会在这种时候,突然一本正经谈论起朝政大事、君子之道来?
罗月止喉头动了动,脸上红晕未退,却抿着嘴强撑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来,裹紧了被子,催他回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长佑觉得这句话有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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