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中,盯上了这摹写纸的其实还有一个人,便是那宋代书法四家“苏黄米蔡”中的蔡襄。
当世书法出众者,一为长垣县令苏舜钦,二便是时任馆阁校勘的蔡襄蔡君谟。
蔡君谟擅长的字体众多,正行草隶无一不精,尤其是行书和小楷写得漂亮。
他岁数比富彦国、欧阳永叔等人都小一些,是个乐于接受新鲜事物的青年人,早先便被罗月止那句“善书者不择纸笔”糊弄过,买了一大捆铅笔,如今又出了云雾纸,更是喜欢得很。
他动作慢了一些,错过了第一批预定,翘首以盼足足半个月,才终于将云雾纸拿到了手里。
休沐之时,蔡君谟上门去拜访欧阳永叔,捧着厚厚一沓云雾纸,高高兴兴同他炫耀。
谁知欧阳永叔嗤了一声,弯腰下去,从书桌底下掏出足足半人高的云雾纸来,“咚”地一声垒在桌案上。
蔡君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欧阳司谏轻描淡写:“我与那罗小员外乃是故交,这都是他亲自来送给我的,半个月前就收到了,推拒都推不掉。”
我炫耀了吗?我自豪了吗?蔡君谟你瞅瞅你这志得意满的嘴脸,太欠历练,一点小事就喜形于色、手舞足蹈。你正该学学我,淡然置之才好。
蔡君谟心想:真是见了鬼了,还“淡然置之才好”,全天下就你欧阳永叔没脸说这话。
欧阳永叔再次插刀:“你也莫要去找富彦国、晏相公他们显摆,据我所知,这几家皆提前收到了罗小员外的赠礼,事前同你说一声,否则又叫你寒碜。”
蔡襄不忿:“到头来就把我落下了。你们什么时候同那小员外认识的?若我记得不错,你欧阳永叔之前曾上劄子,好一阵时日都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呢,这员外是多好的脾气才能跟你当‘故交’!”
欧阳永叔未曾答话,只假装没听见。
……
赵宗楠所料不错,自入夏以来,宋廷与西夏的使者频繁来往,西北战事安稳,边民休养生息。
赵宗楠的“阿堵质库”接济了不少边陲之地的小商贩,受到当地百姓与官长的称赞,但纵观陕西四路,并无一人知晓质库背后这“富可敌国”的东主是谁。
甚至西北各家质库中的掌柜,也不清楚大东家的名讳,只知道他人在汴京,背景硬得厉害。东家给的待遇很好,但规矩同样森严,称得上一句恩威并施。
据说曾有个掌柜起了歹心,私自改了契子,背着东家昧下一大笔利钱,结果事情败露,未出几日就被革了职,再见到他的时候,此人神情恍惚,脸白如纸,浑身上下一点油皮没破,却被人割断了满头长发。
这手段又轻柔又狠戾,叫人不寒而栗。
掌柜们各自挂着一身冷汗安分下来,老老实实按规矩做事。
有关东家的事,他们更不敢过分打听。
质库账簿同边境情报一起,源源不断送到延国公府的书案之上。
盛夏时节,赵宗楠又给罗月止提前分享了一桩新闻,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月止仰慕已久的那位范公,马上就要回来了。”
战事已已,范仲淹与韩琦守边有功,即将自西北回朝受封。
七月中,一辆朴素到破落的驴车慢吞吞地驶入了京城。
名满天下的范仲淹,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到京城了。
昔他去时,未过半百,如今再入顺天门,已经须发两苍。
在西北镇边的日子里,他从好友所寄送的书信中听说了许多京城的变化。
最为震撼的一次,当属他听三司的好友说起,去岁时节,京中连同京畿的商税竟然大涨三成之多。
究其根本,或许与京中广告盛行,鼓动消费有关。
范公在西北时每每看到这样的书信,都表现得十分欣喜。身边小吏不懂,曾经开口请教。
范公便说了这么一句话:“钱之一道譬如水源,藏则死,流则生。”
贵家大族若将金银铜币都囤积在家中,库房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世间流通的钱帛就越来越少,财富更无法流到百姓手中。而对于朝廷来说,钱帛流通即可生税,这亦是富国之法。
故而藏钱乃是死局,流通方是昌盛之道。
他曾经没能想通,究竟是怎样的“广而告之”能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如今回了京,方惊觉何为“变化一新”。
汴京街道上,几乎各家商铺都有门牌灯箱,各自写着格外吸引人心的推荐词,有些语句典雅对仗,但更多的偏向白话谐语,读来生动有趣,朗朗上口。
入夜之后,这些灯箱内燃灯烛,火光照得字字耀目,木架支起四角,便是在一里之外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从前见惯了的望火楼边,各有些几丈高的木柱分列两旁,布绸旌旗垂下,并不是谁家生意的推广,而是号召京中百姓维护市容,及时处理生活垃圾,抑或提醒沿途车马礼让行人,谦以修德。
甚至有伙计沿街撒散裹着油纸的饴糖,将糖吃完,油纸背面便写着商家的折价信息,推销活动,若有需要,可随时入店咨询。
范仲淹乃是名满天下的儒生领袖,听说他今日回京,京中的后学与好友皆翘首等在范宅门前,意在为范希文接风。
谁知掀开车帘,多年未见的范公苍老了许多,但精神头好得很,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再看他怀里,好家伙。
广告团扇、广告仿单、各家商铺的打折册子……满满抱了整怀。
范仲淹范希文自小家世清贫,儿时读书的时候,恨不得一碗粥分成三天来喝,属于极其典型的价格敏感型用户,为官数十载,对物质条件素来没什么要求,好东西反倒用不惯。
但他一路穷过来,却有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看到便宜的东西就走不动道。
“多年未入京,百姓竟如此热情。”范公乐呵呵地感慨,“各类折扣颇多,收到手中,便一件都舍不得扔了。”
欧阳永叔:……
早知道如此,今天该把那“始作俑者”也薅过来。
叫他好好看看,回京不过半日,他就把一个半世清贫的当代大儒忽悠成什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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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无厘头印象:如果北宋文人天团可以用某宝网购?】
范仲淹:精打细算等折扣算满减,不浪费一分钱。
晏殊:淘宝黑卡会员,兴起即购,价格贵贱无所谓。
欧阳修:醉后疯狂清理购物车,钱花完再说。
富弼/韩琦:不管钱,老婆给了零花钱就偶尔消费消费。
王安石:(加班过度的冷脸)什么是某宝?
第176章 避之不及
欧阳司谏就是想叫罗月止来,今日怕也是也找不到人。
罗月止此时并不在京中,而是在南薰门外接人。
前段时间,老家蔡州的亲戚来了信,罗月止的三舅与三舅娘,即将上京来探望考得功名的幼子李人俞。
多年来,李硕敏帮助罗家良多。
李春秋年轻时执意要嫁罗家的穷书生,全家人都觉得她自甘堕落,甚至威胁道,倘若她执迷不悟,出嫁时便断绝关系,绝不会给她出一分钱嫁妆。闹得最僵持的时候,这位三哥是家里唯一支持她的人。
李春秋长子夭折,生下二郎罗月止之后,李硕敏更是连连接济,生怕这小外甥再出什么差池……
种种恩德不胜枚举。
如今听说他要来,罗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出城去接,连罗斯年都从书院告了假,陪同在父母兄长身边。
一行人之中,最提不起劲的反倒是李人俞。
他一日等不到授官,便焦躁盛于一日。
姑母李春秋每隔三五日去探望他,他都不甚开怀,今日见了父母也没显得太高兴,反倒有些坐立难安。
罗月止与这小表弟相处时日不多,但知晓他最爱面子,不敢直接询问,便寻到机会偷偷问他的小厮白桂:“你家郎君见了爹妈,怎么反倒不高兴?”
白桂回答:“怕是和家里那桩娃娃亲有关。”
李人俞身上有个娃娃亲,匹配的是蔡州当地一家大地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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