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落下,便有内官捧上一只玉盘,盘中放着两支光秃秃的木头笔,一支带黑圈,一支带赤圈,都削出了黑黢黢的笔头。
赵宗楠:“……”
皇帝自己拿过一支:“近日京中多见此笔,长佑可见过了?”
赵宗楠挽袖取过另外一支,只得点头回答:“见过了。”
之后皇帝同他说什么,赵宗楠皆面不改色,适时附和罢了。
从皇帝的言谈能听得出来,他确实打心眼里没把铅笔和《开封日报》当成一回事,反倒同许多多年苦读的文人一样,觉得形制粗陋,瞧个新鲜罢了。
“可长佑可知,这报纸也好,铅笔也罢,不过是京中商贾弄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却好是将诸位朝臣惊动了一番。”
大宋皇帝多擅书法,想必也写不惯铅笔字,故而他未曾尝试落笔,只是将这无毛的木棍拿在手上把玩。
“此几日之间,出言指责罗家《杂文时报》《开封日报》的劄子不下十件,都说商人意在散布不经之书,鼓动愚俗,非后学所需。商贾逐利,不足为人师法,日后恐成祸患,应及时禁止,严防传布。”
皇帝抬眼看向赵宗楠:“长佑怎么想?”
赵宗楠沉默片刻,突然双手抱礼,深深弯下腰:“臣侄请罪。”
皇帝未曾动作:“这是做什么?”
赵宗楠道:“臣侄与这罗家掌柜,其实早已熟识,然从未曾与官家明言。此举一则有违宗室行止,二则有欺君之嫌。请官家治罪。”
“我早知道你认得他。”
皇帝轻轻搁下手中的铅笔,语气好似闲谈。
“既然认得,不如先说说,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皇帝并没有叫赵宗楠起身,于是他仍旧深深弯着身子,继续道:“若评价此人,便不得不提及一场往事。您可还记得七八年前的一场童子试?”
“臣侄当时不过十二岁,官拜左侍禁,特领圣恩,陪同官家观试。其中进殿赴试的童生之中,正有这位罗月止。”
皇帝愣了愣。
他之前便觉得罗月止的名姓略有耳熟,可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由头,经赵宗楠这样提醒,突然咂摸出些印象:“莫不是那个,在殿上吓坏了的孩子?”
说起这件事,他竟还觉得有些好笑:“我有些印象了。豆大一个稚儿,胆子也小得厉害,在大殿之上说不出话来。我越是安慰,他反倒越怕得厉害……你还替他说了几句好话,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正是。”赵宗楠道。
“以臣侄所见,此人并非一心图利的商贾。”
“他既然能在舞勺年纪入选童子试,说明天资聪颖,有献才之心;然而来到天子座前,面对君恩诚惶诚恐,可知他并不是个胆大妄为的性情。”
“如今近十年后,此人心性依旧未改。臣侄去年偶在金明池游春,得见他以商贾之身力辩诸监生,曾有言道:
道德之义在于‘利他’,君主利国以为善,臣勋利民以为善,百姓利邻以为善。实为字字珠玑,颇有孔孟遗风。
在场诸生皆为叹服,难以相信区区商贾竟然还有如此见识。”
“臣侄薄见,能说出这样话的人,又何惧他有歹心?”
皇帝静静看着他,突然微笑起来:“事出反常啊。”
“往常长佑乖得很,最懂规矩,我叫你点评什么,你都再三推辞,说不敢妄议朝政,为何今日却直抒胸臆起来?”
赵宗楠弯腰深深作揖:“因为这并非朝政,而是世情。”
“我同叔父所想一样,这《开封日报》记载的不过是市井闲谈,商店消息。一没有曲解经史,二没有妄议时政得失,至多不过是鼓动消费,乃是件富民增税的好事,如何能算做政事?既非政事,便是可以议论的。”
“好一个富民增税。”皇帝听至此处,终于展颜,伸手在赵宗楠臂上扶了一把。
“方才不过是玩笑话,长佑不必如此紧张。”
“若真像你所说,此人身为商贾却心系黎民,自然是个好事。日后叫国子监扶持一下,亦可继续为朝廷所用。”
赵宗楠收眉敛目,只道官家圣明。
然而从宫中出来之后,赵宗楠即刻叫身边一个生面孔去找人。
书坊、广告坊、茶坊、罗家宅院,不论去哪儿找,务必立刻把罗月止叫回界身巷去。
罗月止从吴家出来,本来要回广告坊,结果半道上就被赵宗楠的使者截了下来,手都没顾得上洗,直接送回了界身巷的宅院。
待见到了面,赵宗楠第一句话出口便是要事。
“若不想日后惹麻烦,月止明早就去找一趟岑先生,说自己要将《开封日报》编篡之权,交予国子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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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冷静!没有要完结啦!)
第150章 冤枉冤枉
罗月止听闻此语,未曾惊慌,先安稳坐在椅子里:“今日有朝觐,你方才是从宫里回来?是官家说了什么?”
说罢,又忍不住添了一句:“我这报纸发售才几天时间,怎么消息这么快?”
“并非官家消息灵通,而是朝中有人上劄子斥责于你。”赵宗楠问道,“你猜猜是谁?”
罗月止直接也好,间接也罢,接触过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衙门,猜测的结果就挂在嘴边:“可是吕相公那派的朝臣?我之前维护富公,算是暗中得罪过他们一次,找个由头要说我坏话也是正常。”
“非也。”
赵宗楠失笑,摇摇头:“连我都没想到,方才打听了一圈,最开始进劄子对《开封日报》,对你家书坊表达不满的人,竟然是欧阳永叔。”
罗月止甚至像是没听明白,睁大眼睛重复好几次:“欧阳永叔?欧阳修?欧阳修批评我?”
和此时这世间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罗月止可是个少年时便把《醉翁亭记》背得滚瓜烂熟的人。
他的一句批评在罗月止心中的分量,远胜于其他人一百封指责申斥的劄子。
罗月止都不止是惊讶,耳中一阵嗡鸣,羞愤难当,甚至有种沦为了反面角色的难堪。
说起话来,音调都显得激动了:“我同他认都不认识,无仇无怨的,他为何要斥责于我?”
“我看其中,怕是有些误会。”赵宗楠继续道,“思来想去,可能又是与吕相公有关。”
罗月止是对这些官场曲折关系彻底服气了:“怎么又是吕相,他老人家又干什么了?”
窗外晚霞落尽,几近入夜时分。
赵宗楠已经将周边的仆使都打发远了,如今亲手点起了灯,眉目映照在火光下,显得尤为认真:“接下来这些话,出了这扇门,月止不可以说出去半个字。”
罗月止看他这架势不似寻常,只得把心中委屈压制起来,认真听他讲话。
赵宗楠垂眸,以细木轻轻拨动灯台中的油脂:“月止应当知道,自澶渊之盟后,朝廷与辽人相安无事二十余年,一直是边境稳定,各自生息。”
罗月止点头:“我自然知道的。”
“但自从这两年辽国新主亲政,局势便起了些变化。据北境传闻,新帝骁勇,有一天下之心,只不过被辽臣多加劝阻,才一直未生是非。
直到今年年初……辽主重兵集聚燕云,后又派遣了使者入京,借着西军防范西夏,修筑城寨的由头,曲解朝廷之意。
辽人说,西军在宋辽边境修筑工事,乃是有意进犯之举,妄图以此威逼,叫中国割让关南。”
罗月止听得睁大了眼睛。
他穿越前是个宋史废物,穿越之后也没有测算国运的本事,知道澶渊之盟、靖康之耻已经是知识储备的极限。
如今朝廷与西夏的战争远在陕西,并不妨碍京城中的百姓生活。
西军如何,范公如何,在京城百姓听来,不过是远在天边的故事,茶余饭后几句闲谈。
眼看着如今与西夏的战局稳定,罗月止本以为马上就要重归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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