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说话说得口渴,此时话音落下,眼神逡巡着找水喝。
可李禹卿想着要给这捐官人一个下马威,全程没给他上茶水,他低头看看,也不嫌简陋,从食案上举起半盏凉透的鱼汤来饮。
李禹卿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亲自招呼仆使:“快去上茶,再吊一碗热腾腾的鲜鱼汤来!”
罗月止捧着汤盏,笑眯眯地看着他:“李通判慢些走路,不着急。”
“这残羹剩菜便不吃了,怎能让提举用这些。”李禹卿抢过他手里的汤盏,“咣”地磕回桌案上,又一把握住他手臂,“这‘招商引资’的法子,还请罗提举再同我细细说上一遍!”
罗月止哈哈一笑:“好说好说。”
他挣出手腕,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此乃太湖堤招商引资策划书。李通判可细看。”
李禹卿早前还说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却没想到他“备”得这么完全。
这所谓“策划书”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李禹卿翻开这装订简易的书册,只见第一页便是“目录”,将招商引资涉及的事宜分门别类罗列清楚,极具体系。
不仅如此,每项标题后皆数字。在罗月止的提醒下他才明白,只要比对着标题翻至相应页数,便可尽读其中内容,简直方便到难以置信。
李禹卿心中费解。
苏州乃是坊刻云集的文人之乡,百步一书坊绝非夸张,其印力比起京城都远胜一筹。很多朝廷修订的书籍,都是要千里迢迢运到苏州来制版印刷,而后再广发四海的。
按理说书籍的刊印装订……也该是天下最先进的才是。
可他却全然没读过这样的册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高效的阅读方法?
在他心下大骇的时候,坐在一边的罗月止补充道:“此书是我凭借粗浅薄见所撰。”
“其中涉及到修筑堤坝详细资费,我实在是不甚了解,便说得含混了些,可用不可用,仍待通判自己来考量。”
“但如何将此事广传于豪商巨贾,收取赞助后又该如何将他们的事迹广而告之,却是我最擅长的领域,应当足以派得上用处。”
李禹卿这便不说话了,全身心投入进策划书中去。
待到罗月止慢吞吞喝完一整碗香醇的鲜鱼汤,李通判方才抬起头来,表情恍恍惚惚的,好似是受到了莫大冲击。
“儒商典范,子贡之才……”
这话听得次数够多了,罗月止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谦逊地笑了笑。汴京人爱做熏鱼熝鱼,唯独很少煲汤,他太久没喝到过合心意的鲜鱼汤,舌尖上甜滋滋的,兀自在回味着,舒舒服服半靠在椅子里,很没有气势的模样。
但就是这软绵绵的架势,在李禹卿眼里才更显得深不可测。
“你姓罗……罗氏书坊……”李禹卿猛地抬头,“难道几个月前从汴京运来的《壬午进士学报》和《杂文时报》便是罗提举所出?”
若叫苏州主簿听了他现在这话,估计要当场绝倒。
这位提举校勘公事的来头,他半个月前亲口跟通判交待过的,这人光想着清淤筑堤,是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啊!
罗月止点点头:“正是。”
李禹卿将信将疑:“《壬午进士学报》送来苏州之后,在这里重新缮写模勒,这件事是我来跟进的。七十九张雕版,十余个工匠连刻了半月有余。你策划中所言之‘活字印刷’,当真只花了四日时间便排版完成?怎会有如此奇效?”
罗月止坦然应答:“若无此效率,《开封日报》又是怎么做起来的呢?”
“怕官长不信,我此番南下带了《开封日报》百余本,三十本沿途留在了黄州,剩下八十本日报就停在城外港口,另有活字匠造的参考书籍、广告概论,皆愿送予州中,以成官家传授知识之心。”
李禹卿听完激动难以自抑,竟站起身面向北方一礼拜下:“官家圣明!遣罗提举至此,可解我州中之困!”
儒教有云:“忠君爱国。”忠君是排在爱国前头的。
故而罗月止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此时的举动。
他犹豫片刻,没有上手去搀扶,只等他自己收拾好情绪。
……
罗月止在苏州多留了一段时间,亲自盯着苏州的工匠在《毕昇活字法营造要术》的指导下将泥活字一块块烧制成型。
李通判受罗月止启发,对活字的需求非常迫切,以官府的名义振臂一呼,竟从各家书坊招揽出了三百余名雕版匠人汇聚官衙。
这些匠人都是个中老手,灵悟力非凡,几乎是看一遍书便能弄懂其中关窍,活字的烤炉昼夜不息,匠造效率犹如旋风一般。
工坊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直叫屋檐外头的雨水都蒸成了腾腾热气。
罗月止瞠目结舌,这才对南方坊刻行业之发达有了直观的认识。
在汴京城中,雕版匠人乃是各家书坊最宝贵的“资源”。就说罗家,以何人厚为首那十来个技艺精湛的雕版匠人,都是罗月止真金白银、好声好气供在书坊里的。甚至有两位师傅从前乃是雕刻玉石的碾玉匠,看罗氏书坊的月钱丰厚,心动不已,是一拍大腿当即决定转行过来……
在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汴京书商看来,想在几天时间内召集这么多能工巧匠,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李禹卿见状颇为自豪,捻捻胡须:“按这样的速度,朝廷的第一本《苏州日报》应当就在眼前了。”
可谁知活字印刷术做得顺风顺水,却在其他的地方来了难处。
硬件设备都齐全了,苏州却没有足量的记者与编辑人才。
别问,问就是那个老毛病——读书人文绉绉惯了,不让用“之乎者也”便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自恃身份,拉不下脸面来写白话新闻。
要给他们做通思想工作,花费的时间无法估量。
李通判那边又着急要成效……
罗月止眨眨眼,不声不响之间想了个剑走偏锋的主意,盯上了苏州各大书院中十一二岁的“小学生”。
在官府与书院夫子的同意下,罗小官人网罗了一大批书院放课之后无事可做的小朋友,叫他们到街坊邻居身边听新闻、听故事,听完之后每天上交一份百余字的“日记”。
什么消息都行,越新鲜越好、越驳杂越佳。
倘若做得好,还能得一块木制的小胸牌,上头写着“苏州记者”四个字,戴在胸口又新鲜又好看。
这份作业比抄书要有趣多了,还能奉官府旨意,在街上成群结伴、撒欢乱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事情!小朋友们都乐意报名。
但罗月止“雇佣童工”也是有门槛的,胆大心细、字迹清晰、行文简洁得体乃是硬性要求,这反倒激发了苏州童子们练字、练文章的兴致。一时之间,书院各处都可见童生在比较彼此字迹,探讨文章写法,皆以获得官府发放的记者胸针为荣。
这场面看得,叫学院夫子们心里酸溜溜的。
怎么他们苦口婆心讲了这么些年都没用,如今为了块不值钱的木牌子,这些兔狲反倒练字练起劲儿来了!他们酸是酸,却也没有出言阻拦。
一方面,这乃是官府授意的活动,谁也不敢明面上数落;另一方面,不论初心是为了什么,练字总比不练要强。
罗月止在苏州逗留这段时日,摇身一变成了个孩子王,记者小胸牌一颗一颗往外发,新闻稿件一沓一沓往回收。
李大通判心系社稷,不顾小家,到现在都还没成亲呢,自然也没有跟孩子相处的经验。他到罗月止下榻的馆驿去找他议事,硬是被一群只到他腰高的“小记者”吵得脑瓜子嗡嗡响,不出一盏茶功夫便败下阵来,落荒而逃。
看他狼狈的身影,罗月止忍不住哈哈大笑。
张罗小童们供应白话文章,暂时解了记者与编辑不足的困境。
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若想持续经营,仍需培养一批专业新闻写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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