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朗想起先前自己想拉他的手臂却让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喉结艰难滚动两下,嗓子里只冒出干涸粗糙的一个“你”字,再没能继续。
“有一个词语你应该不陌生,叫作‘解离’。”黎白放下手,浴室灯光下显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我每一次解离醒过来都会带伤,昨晚也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满身是血了。那时候你还没睡,我很害怕,我不想让你知道……”
他抿了抿唇,垂着头,沮丧地说:“还是让你知道了。”
裴朗张了张嘴:“所以那个浴巾……”
“我已经尽力把这里的血都冲干净了,浴巾也洗过……但是味道消不干净……”黎白闭着眼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我用沐浴露洗过,用洗手液洗过……但是没用,还是会有味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裴朗难受得喘不过气,握着他的肩摇晃,“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这种情况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黎白用充满水汽的眼睛望着他,“你要让我去看病吗?让我去见心理医生,然后把我所有的苦痛都揭开来给别人看?我不是你,裴朗,我什么都记得……我已经尽力假装失忆,你不要逼我,好不好?你答应过不会逼我的……”
“你为什么不敢去看医生呢?”裴朗几乎是哀求地问,“我有病的时候你不也经常鼓励我去看医生吗?怎么轮到你自己,你就不愿意了呢?”
“当然,人在局外才能看得清。”黎白喃喃道,“我在局中……我做不到。我知道去看病才是正确的选项,但我做不到,我害怕,怕得要死……”
“你别怕。”裴朗轻声劝说,“医生很好,很专业……”
“再专业的医生也要了解情况才能治病。”黎白抗拒道,“我不去……你要让我把那些事情坦白一遍,不如让我去死。”
见裴朗没答应,黎白仰起头,凄然道:“我求你了,朗哥,你就装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咱们还像之前那样,好不好?尤其是……你别告诉我妈,她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说完他就要往地上跪,裴朗连忙把他拽起来,半拖半抱地将人挪去沙发,妥协地说:“我答应你,我肯定不会跟阿姨说……也、也暂时可以不让你去医院,但是有一点你得跟我保证。”
“你说。”黎白抹了把脸,“你说吧,哥,只要不让我去医院,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以后再发生昨晚那种情况,千万别一个人扛着。”裴朗拧着眉,“解离太危险了,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一定得告诉我,听见没?还有你那工作……”
黎白立刻反驳:“工作不能丢。”
“……行,那我明天去买个那个什么儿童表,你戴身上,这样我能随时知道你的位置。”想了想,裴朗又说,“还有这里咱们最好还是别住了,旁边死了人我这心里都总是七上八下的,更别说你……”
话讲到这儿,他蓦地想起什么,攥住黎白的手腕问:“昨晚你下去丢垃圾的时候,看见邻居那边的情况了没?”
“……不知道。”黎白摇头,“我昨晚上失魂落魄的,自己都神志不清,哪有心思注意旁边?”
“好吧,没看到就好。”裴朗松了口气,“怪吓人的。”
事情解释清楚,裴朗面对表舅也更加有底气,后面梁升再打电话来,他都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对方让自己搬家的提议。
再有两天,邻居青年的事情结案,因为没有任何反抗痕迹,插在青年胸口上那把刀只有他自己的指纹,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佐证,最终只能判定为青年自杀。
裴朗却不知为什么,总感觉那个人应该不是自杀。
但他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何况警察调查那么久也没发现异常,哪轮得到他来质疑。
一个礼拜后,裴朗找到合适的房子,和黎白一块儿搬了过去,两人照常生活,日子一长,他们渐渐忘记当初那场自杀案。
除了没有亲吻与性,两人甚至比情侣还要亲密,每日抵足而眠,分享生活里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乃至心理上每一丝微小的变化。
裴朗连游戏也不怎么打了,白日的生活里除了等黎白回家,就是在定位软件上监察黎白的位置。
其实黎白的解离症状并不会频繁发作,倒是裴朗自己的抑郁情况似乎每况愈下。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好像只有黎白是彩色的,对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提不起来兴致。每次躺在床上他都会有一个莫名的念头,仿佛自己闭上眼睛再也醒不过来也挺好。
自杀案发生两个月后,裴朗照常去找心理医生复查,顺便想拐弯抹角地打探一下黎白那个症状应该如何应对。
其实他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想到怎么开口。但昨天黎白送外卖时站在大马路上突发解离症状,差点儿被车撞死,让他意识到这事儿不能再拖。
到医院进入诊疗室,卓医生依然埋着脑袋不停地写着什么,许久没有理会他。
裴朗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了二十多分钟,医生终于放下笔,将他引到沙发上,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
“聊聊最近的情况?”医生温和地笑着说,“你看起来好像有点忧虑。”
“嗯。”裴朗捧着茶,沉默一会儿,说道,“先讲我自己吧。”
医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最近还是会做噩梦。”裴朗说,“不过印象都不是很深,醒来就忘了,只记得梦里很痛苦,好像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入睡难吗?”医生问。
“有好转。”
裴朗简单答了一句话,仿佛不想多说。
然而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他的情绪,立即追问道:“什么原因导致的变化呢?”
“我……”裴朗迟疑地看了看医生的表情,低低道,“我最近,经常和我的那个朋友聊天……”
“哦,我记得,是叫黎白,对吗?我曾经建议你远离他,因为你们两个人看起来都有一定的心理问题,我对于两个患者单独一起生活这件事情持强烈的反对态度。”医生说,“所以你认为你的失眠状况好转是因为你经常在睡前和他聊天?”
“嗯,我觉得和他一起聊天很轻松……”
裴朗本来想提一下解离症,然而这会儿医生主动谈及黎白的心理问题,他担心医生把解离症和黎白联系起来,一时有些踌躇,不敢再轻易开口。
“为什么觉得轻松?”医生追问道。
“因为……我们会提起小时候的事情。”裴朗回答说,“您知道我们小时候一起生活,有非常多美妙的回忆,每次谈起童年,都会让我感觉非常轻松。”
“在这种时候,你会感觉到自己和黎白的关系更加亲密了,是吗?”
停顿两秒,医生放缓语速,幽幽地说:“甚至,你会感觉自己和他几乎就像一个人,因为你们生长环境相同,性格也相似,是吗?”
“……对,没错。”
裴朗应答完,忽地有些怔然。
他想起自己两个月前做过一个梦中梦,醒来以后和黎白进行过一次谈话,当时他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但没想通。
这会儿他好像有点恍然大悟——因为那天黎白说话的语气很像他自己。
黎白虽然对他不像对别人那么温和,有时候也会怼他,也会有不耐烦,但黎白说话时用词一向很文雅。
他很少直白地表达情绪,如果觉得烦躁,他更多的是表现在神态上,并不会说出口。
总而言之,黎白虽然成绩不好,但他言语表达并不粗犷,倒是裴朗自己大大咧咧,不太注重这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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