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奥尔加的警告还犹言在耳,如果他执意要挑战阿尔巴利诺·巴克斯,他们中间必然只有一个能活下来。麦卡德不希望这结局是扔硬币那样二选一的、纯属几率性质的东西,他也为了这次必然的遭遇做出过很多准备;无论如何,他以私人关系请来的那几位警官是官方在不能确定巴克斯医生就是礼拜日园丁的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但是这个方法看起来也完全不管用。
但是,如果提到“死”——他确实对此没有任何实感。作为BAU的主管,拉瓦萨·麦卡德曾见识过那么多可怕的死亡,但是等到他向漆黑的水底下沉的时候,他并没有想与死亡有关的任何东西。彼时,巴克斯紧紧地钳着他的手臂,如同捕获了猎物的捕兽夹;当他们撞上水面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迟钝而明晰的疼痛,那可能是他断掉了某根骨头或者脱臼了某个关节。
但这些都不重要,甚至有关“死”的概念也位列其中。不,那不像是文学作品中的描写,在这一刻,他没有感觉到后悔和恐惧,胸中也没有充盈着一往无前的壮志;他眼前没有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一生的场景,没有想到他的家人和朋友、行为分析部和警局的那些同事、没有想到奥尔加·莫洛泽。
他只意识到了当下:河水像是寒冷、略带腥味而无从凭依的嘴巴一般吞噬着他们,谁能想到就算是在佛罗里达的夏夜,水依然这样寒冷呢?
而在水缓慢而固执地流进他的肺里的时候,他眼前有层叠的黑色帘幕次第落下。
麦卡德再一次醒来,则是因为刺骨的疼痛。
此刻他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在手肘和臂弯不了堆叠的褶皱里,依然带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湿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干涸之后的发丝之间搀着沙子。但是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不是医院的天花板,也不是长满水草的河畔。
他盯着那面贴着微微褪色的墙纸的墙壁看了十几秒钟,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个宽阔但没有床的封闭房间里,而且自己身边有一个人。
麦卡德曾应付过很多千钧一发的场面,包括但不限于在火车上安装炸弹的恐怖分子。因此他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单纯出于某种自卫的念头而猛然弹了起来——没能成功,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都在隐隐作痛,而某种更为坚实的东西狠狠地扯了他的脖子一下,令他重重地跌回原地去。
他低下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脖颈上扣着一个大约两指粗的钢铁颈环,铁环上固定着的铁链一直延伸的屋角,被一枚相当粗的钉子深深钉进地面里。而阿尔巴利诺正半跪在他的身边,手里握着他的手臂——他的断臂——那截手臂在手肘之下几厘米处变成了一个干脆利落、血肉模糊的横截面,显然已经被止过血,现在正被这个杀人狂灵巧地包扎起来,仍然有一丝血色从白色的绷带下面渗出来。
而这个人,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礼拜日园丁,向他露齿一笑,看上去比之前的任何一个瞬间都像是一个疯子,而他的眼睛在光线不是非常明亮的这个房间(或许是地下室)里如同坟茔前漂浮的萤火一般闪闪发亮。
“欢迎来到我的小屋,”他说,声音里有种虚伪的笑意,听上去特别适合在《沉默的羔羊》之列的悬疑片里响起,“您真是令这里蓬荜生辉,麦卡德探员。”
“蓬荜生辉”这个词真是不应该用在这里,麦卡德注意到这个或许是地下室的地方完全符合任何一个惊悚小说爱好者对杀人狂小屋的幻想。他被铁链拴在房间的一角,周围除了身下的旧床垫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而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则层层叠叠地塞满了架子、落满灰尘的杂物,一面墙上用钉子挂着目测有二十把锋利的刀子,还有一条通往楼上某个可能可以逃出生天之地的木质楼梯,全在可望而不可及的房间的另一头。
麦卡德张了张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如果你感觉到嗓子沙哑,可能是因为过量的麻醉药导致的,并不是说你掉进河里的时候断掉的那根肋骨已经扎进了肺里。”阿尔巴利诺出奇地友好地回答,他已经处理完断臂处的伤口,把医药箱收拾好,然后一脚把箱子踢到了麦卡德够不到的地方,箱子底部在水泥地面上摩擦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响。
然后他继续说:“当然,如果出现胸口剧痛、咳血或者呼吸困难的症状请通知我一下,那就说明肋骨真的扎进肺里了——要知道,我这里可不具备固定断掉的肋骨的医疗条件。”
麦卡德干燥地吞咽了一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用深呼吸平复自己躁动的心跳——他正面对着礼拜日园丁,没有任何受害者从园丁手上逃脱的案例,即便对方现在还没有杀他,结局也只有一个。更别提他此刻浑身疼痛,断掉的肋骨和撞击水面之后淤青的皮肤稳定地产生着一阵阵的疼痛,那令人感觉到如此、如此的疲惫。
但是现在仍然不是停下了的时候,现在上去没有到最后一刻。
然后麦卡德以一种刚刚发现自己被杀人狂绑架的人能用的最谨慎的语气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阿尔巴利诺站在被囚者的面前,居高临下的注视着他。这凶手的眼里有些血丝,眼睛下面有因为睡眠不足而留下的青灰色痕迹,但是不知道为何他还是能显得衣冠楚楚、近乎是闲适的。他用一种苛刻的目光打量着麦卡德,然后回答道:“等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回来。”
“所以,之前那些案件确实是你干的,而那些受害者也确实没有死。”麦卡德忽然说。
到了这个地步,得出这个结论也已经很简单了:不会有几个人会真的把可能对阿玛莱特被性侵这一事实知情的神父割掉舌头、然后把舌头装进圣体光里,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把装满血的石榴放在麦卡德的办公桌上。最为重要的是,之前那几个受害者确实有身体的一部分出现在了案发现场,但是那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人缺少那样一部分,是不会死的——也如同现在的麦卡德本人,人缺少一只手也是不会死的。
“确实如此。他们现在全在外面的马厩里,我给他们提供一日三餐和掺了消炎药的水,希望他们能撑到最后一刻——如你所知,成为礼拜日园丁不需要学习怎么让自己的俘虏活下去,我希望的做的没出什么大差错。”阿尔巴利诺回答,在这个时刻,他竟然显得是奇怪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我猜把你和那些容易被煽动的蠢货放在一起并不是个好主意。”
“那我真要感谢你对我高看一眼。”麦卡德回答,他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但是却感觉到肌肉僵硬,最后并没有成功。
他干脆放弃了这个打算,停顿了一下,然后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在劳德代尔堡的时候,你的那几个帮手是怎么回事?”
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哼笑了一声:“怎么,因为在你的侧写里礼拜日园丁从来都是个独行侠,所以你开始对意料之外的事情感觉到吃惊了?到了现在这种时候,继续试图了解真相于你而言还有什么作用吗?——不是据说你不是一向觉得,真相只在你作为技术证人上法庭的时候有用,在其他情况下都不值一提吗?”
麦卡德瞥了他一眼:“很难想象你会对别人有这么独到的看法,我以为你不在乎任何人类的目的和动机。”
“这是奥尔加·莫洛泽对你的看法,我只是复述一下罢了。”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另外,劳德代尔堡的那几个人来自我的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她名叫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你可能听说过这个名字。”
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停顿了一下。
“不过这个真相应该已经对你没什么意义了。”
奥尔加·莫洛泽从法庭走出来到现在,一直都皱着眉头。
这个时候,BAU的探员们正闹哄哄地挤在法庭附近唯一一家这个点仍然营业的披萨店里吃晚餐,桌子上堆满了披萨铁盘,从经典的香肠口味到能令意大利人们心肌梗塞的夏威夷水果披萨。而奥尔加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子的边角处,一派懒洋洋地、不想跟其他人交谈的神色。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