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报纸放回膝盖上。医生们总说对陷入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说点什么对他们的复苏有好处,但是对方到底能不能听见,恐怕谁也拿不准。麦卡德刚刚读完《维斯特兰每日新闻》上最新的那篇报道,躺在床上的人连眼球都没有屈尊转动一下,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
麦卡德的手肘压着膝盖,把下巴支在手背上,疲惫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进行那种恐怕根本没什么用的“疗程”。他斟酌着说道:“明天就是斯特莱德案正式开庭的日子,我将作为技术证人出席。”
躺在床上的人以沉沉死气作为回应。
麦卡德声音平缓地继续说下去:“我实际上并不认为华莉丝·哈代能赢这场官司,在之前的审前听证环节斯特莱德声明不认罪,并且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了他的副手罗文身上……当然,这并不奇怪,红杉庄园关于那些孩子的事情都是罗文一手操办的,孩子们之中没谁能指证斯特莱德性侵了他们。不过他们接待的‘客人’中也有不少隐藏了自己的容貌的家伙,斯特莱德会混在其中也并不奇怪,他对红杉庄园的事情那么小心谨慎,做这种预防措施并不出乎意料。”
麦卡德停顿了一下,然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当案子进展到这个程度的时候,他能发挥的作用其实已经不大了。当然,罪证实验室的科学家们还在研究那些物证,指望从其中找到什么能用于指证斯特莱德的证据,但麦卡德对此所抱的希望不大。
“我发现事情到现在还是很怪,如果你醒着也一定会发现的。”麦卡德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掩盖声音里的疲惫。空荡荡的房间里没人接他的茬,躺着的人不比逐渐凋谢的花朵要好多少。“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为什么要接这个案子?其他也就算了……我调查了他,他在A&H律师事务所的这些年没接过强奸儿童方面的案子,这也符合侧写,维斯特兰钢琴师一向很讨厌强奸犯,之前的尸检报告无疑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再一次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的疑惑愈发浓重,低沉地从嘴唇之间吐出来。
“为什么这一次例外?”
“为什么对斯特莱德会例外?”
拉瓦萨·麦卡德的直觉告诉自己,他错过了某些东西——某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他依然不知道正确的方向在何方。
这一天依然在下雨,生活在维斯特兰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在这个季节带伞出门,赫斯塔尔·阿玛莱特也是如此。
伞是一种良好的掩盖,在大雨如注时可以掩盖住你的容貌、让别人看不见你的脸。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撑着一把黑伞站在街巷之前,肮脏的污水打湿了他的裤脚,而在不久之前,一个名叫奥雷莉·黛尔菲恩的女人殒命于此。
那起新闻因为跟红杉庄园的案子、跟报业大亨老汤普森的旧事息息相关,在城市之内引起了不少的注意,根据进来媒体采访的风向来看,大部分人都相信这位可怜的姑娘死于有目的的、残忍的暗杀。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个小小的、充塞着垃圾的酸臭味道的巷口被市民们自发地布置成了悼念的地点:就和那些枪击案、那些恐怖袭击结束之后人们会做的那样,人们在这个女孩死去的冰冷的墙角摆上她笑靥如花的照片、摆上会逐渐凋零的花朵和白色的蜡烛。
而在现在这样的雨幕之中,照片上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花朵残破的花瓣落在水洼之中,蜡烛被浇灭、某个小孩放在这脆弱的祭坛上的毛绒玩具熊的毛被沾湿成一缕一缕的。在大雨之中人的性命永远如此脆弱,托起先知的方舟的那场雨是那样,属于杀手强尼的那场雨是那样,眼前的这场雨也是那样。
赫斯塔尔撑着黑色的伞,站在奥雷莉的那些照片和湿润的一地花朵之前。这将是这所城市的人们对她的最后一个印象,因为人们都是很健忘的,等到斯特莱德的案子结束之后,人们也很快会把他忘掉。
赫斯塔尔无声地弯下腰,在一个被装饰着象牙白色相框的照片前面放下了他带来的那束花——一束白色的鸢尾。
然后,赫斯塔尔就听见了脚步声,一个人在他身旁的某处站住了。赫斯塔尔抬起头来,看见阿尔巴利诺·巴克斯站在他的身边,没有撑伞,任由那些软绵绵的雨丝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面。这个人的嘴角带笑,永远带着笑容,这是诡谲多变的世界上唯一不会改变的事物。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阿尔巴利诺笑眯眯地说道。
“怎么说呢?”赫斯塔尔挑起眉,反问道。
“《维斯特兰每日新闻》的那个记者——你认识的,姓施海勃的那个家伙,前段时间整天蹲在这里采访来往的路人,试图把黛尔菲恩小姐塑造成一个惨遭杀害的悲情英雄。”阿尔巴利诺叙述道。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呼之欲出:如果让任何一个记者发现赫斯塔尔出现在这里,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如果对奥雷莉的死表现出一丝同情,也离被斯特莱德怀疑不远了。
“那不奇怪,现在市民们想听这样的故事,他当然会讲那样的故事。”赫斯塔尔不咸不淡地说,“但是明天就是庭审,现在他要是有空闲也肯定在采访那些法律权威,不会有时间站在这里的。”
阿尔巴利诺其实很想问一个问题,他往常也见过赫斯塔尔在庭审之前是多么的忙碌,但是此时此刻他为什么就有时间站在这里呢?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你会输的。”
“这就是你对这次的庭审的看法吗?”赫斯塔尔冷冰冰地扫了阿尔巴利诺一眼。
“不,这是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看法,”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笑意未曾退却,但是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的笑意,“无论事情向哪个方向发展,你都会输的。”
赫斯塔尔沉默以对。
他们又静默了十几秒,然后阿尔巴利诺再次开口说道:“你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提议吗?——现在就跟我走怎么样?我之前的安排还是有利用的余地,只要你愿意,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国家。”
你想买些什么呢?你想卖些什么呢?我知道一种生长在山谷中的花,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种花。它有紫色的叶子,花心上长着一颗星星,它的汁像牛奶一样白。只要你用这花去碰一下王后冷酷的嘴唇,她就会跟你走遍全世界。她会从国王的御榻上走下来,跟你走遍全世界。
赫斯塔尔依然没有说话。
阿尔巴利诺很耐心地等待着他,片刻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让你感觉到安宁。”
不过这是有代价的,漂亮的孩子,这是有代价的。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赫斯塔尔平静地回答他。
阿尔巴利诺的微笑不变,却发出了一声夸张的叹息。片刻之后,他利落地向前一躬身,钻到了赫斯塔尔的黑伞之下,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抓着伞柄的那只手。
赫斯塔尔安静地看着他,知道阿尔巴利诺保持着这个姿势倾身向前去,亲了亲赫斯塔尔的嘴唇。
“赫斯塔尔·阿玛莱特。”这个年轻的、不可捉摸的杀人狂在他耳边轻而慢地说道,“你真让我感到苦恼。”
奥瑞恩·亨特走进教堂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的老婆婆抽空抬起头跟他打了个招呼,说:“亨特先生,今天又来教堂啊?”
亨特不知道如何是好,主要是白橡镇是一个这么小的镇子,多了一个陌生人很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没来几次之后经常来教堂祈祷的教徒们就发现了有他这样一个陌生面孔在,在有人询问了神父之后,“一个来寻找自己好朋友的过去的、令人感动的退伍老兵”的故事就很快在小镇里传扬开来了。
这事他在电话里跟米达伦那个倒霉小鬼说了,遭到了对方一通无耻的嘲笑,主要构成为:“哈哈哈哈亨特先生再这样下去您说不定都要被当地报纸采访啦!”
情况比那小鬼说得也没有好多少,听了退伍老兵亨特的故事,很多教徒表示十分感动,原因帮亨特寻找他那位朋友的踪迹——亨特不得不现场给这位“朋友”编了个名字,反正斯特莱德当时在白橡镇用得肯定也不是现在的名字,就算是他向镇里的人问斯特莱德也肯定没有结果——好在三十年前白橡镇的煤矿还没有枯竭,小镇里的居民还是很多的,其中不乏一些流动性非常大的工人,这些热心群众中没人能记得当年镇里有没有一个叫“约翰·史密斯”或者别的什么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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