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行动(208)
孟然点头:“很快,不会有太大痛苦。”
他话音一落,房车跟着猛地摇摆了一下,像是那双握方向盘的手正剧烈颤抖着。孟然握住了上方的扶手,不禁想起在工作屋开会的那个夜晚。当安澜同何启言离开后,齐锋又向齐锐确认了一遍,问他是否愿意服从老总的决定,结束陈向渠的生命。
齐锐当着孟然的面反问齐锋:“要是我不服从呢,你打算怎么办?连我也一起灭口么?”
齐锋坐在桌前,背对齐锐:“如果我们不能达成一致,南区安内组的人心就彻底散了。”
“人心?”齐锐冷笑起来,“你拿什么交换人心,亲人的性命么?”
会议桌前,齐锋沉默了一阵,他的背影伟岸而落寞。片刻过后,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一步步向门边的齐锐走来。孟然担心他会和齐锐发生肢体冲突,立即谨慎地跟了过去。
孟然前方,齐锋站定到齐锐面前,他凝视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四目对视间,手足之情冲撞着长年积怨,竟是半晌没人开口。
僵持之际,齐锋竟突然双膝着地,朝着齐锐硬生生地跪了下去。
这惊人之举发生在一瞬间,让齐锐和孟然皆感震惊。下方的齐锋低了头,语气诚恳而悲壮:“小锐,我知道没脸求你了,但哥没有办法。这一跪算是给你,也是给外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齐锐长吸了一口气,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这是第二次被长兄齐锋推到了血淋淋的十字路口。虽说是十字路口,但齐锋却没给他选择的机会,有的只能是咬牙服从,只能是忍辱负重……
2400万人口的黄江城正在遭受着空前的威胁,在那张弥天的棋盘上,老总已决意抛出了必须舍弃的棋子,想要扳倒姚永昌,他们就必须联合齐则央。
思绪回到当下,孟然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汽车已经开到了保外医院门口。
到了目的地,齐锋却不愿下车了,他交待齐锐:“你记得把小弈的照片拿给外公看,告诉他外孙好着呢,聪明得不得了,让老爷子放心。”
齐锐应了一声:“你不去?”
齐锋摇头:“你就代表我吧。”
齐锐沉默了两秒,吐出一字:“行。”他说完,便开门下车。
从头至尾,齐锐没有朝孟然看过一眼,后者原要一同跟去,却被齐锋叫住:“等等!孟然,你先等一等……”
孟然扭头,就听齐锋道:“再多给他们一点说话的时间,你过一会儿再去。”
所谓再去,指的是去取陈向渠的性命,此刻的孟然是无异于死神一般的存在。
房车外,齐锐关门的手微微一滞,停顿了片刻才重重甩上车门,疾步朝着医院走去。房车内,孟然重新坐了下来,他面朝齐锋,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无比地沧桑、疲惫。
齐锋抽出一支烟,叼在唇上,却连着两次没能打着火。孟然摸出打火机,递了火去,齐锋取下嘴里的烟,打趣道:“你不是只给你师父点烟的么?”
“今天破例。”孟然举着打火机,替齐锋点燃了香烟。
齐锋默默抽完了一整支烟,他目视窗外,眼里仿佛空无一物:“我母亲走的那年,齐锐十五岁,我十九岁。在那之前,齐则央联合了当时的市委班子给我外公扣了重大违纪的罪名,先把他陷害进了监狱。我母亲一死,陈家就彻底倒了,留下的只有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屁孩。
“我跟齐锐去求过很多人,他们有些受过老爷子的提拔,有些是老爷子在官场的得意门生。可惜啊,形势变了,没人再肯站出来了。直到上一届的老总卸了任,我跟齐锐又开始为外公的案子奔忙,我们的老总知道他蒙冤,但偏偏又赶上了这场没有尽头的灭虎行动,我外公作为一颗牵制齐则央的暗棋,还是没有及时得到平反……”
孟然静静听着,并不出言打断。
齐锋接着说:“老总承诺过我们,说只要他还在位上,齐则央就休想把陈向渠同志暗杀在牢房里。这些年来,齐则央没少下狠手,但老总也在外公身边安排了人手,一直保护着他的安全。”
说话时,齐锋始终侧头看着窗外,像是不想让人直视他最真实的情感:“我母亲刚走那会儿,我和小锐去牢里看望老爷子。他才刚失去了女儿,自己还身陷囹圄,但他却还鼓励我们。他说他很喜欢苏轼的《留侯论》中的一段话,借此送给我们兄弟俩,以兹勉励。”
话到此处,齐锋移来了目光,直视孟然:“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所挟持者甚大,其志甚远也。”
所谓心怀远志的豪杰往往都是负重前行,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
一时间,孟然忽觉汗毛直竖,这句话似有魔力一般,让他体内的热血奔腾了起来,让他感受到了源自陈向渠做人为官的精神传承。
视线对面,齐锋继续道:“当时,我跟老爷子说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不惊不怒……我说外公,我实在太痛苦了,我真的做不到。但他还是鼓励我,他要我学会忍耐、学会等待,学会心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确实是按他教的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动着,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
齐锋把头偏向了医院的位置,在煎熬中等待着齐锐归来,对座的孟然不声不响,默默陪伴。
终于,齐锐出来了,他远远走来,步履缓慢、面色凝重,像在那半个小时的告别中耗尽了心力。房车内,孟然用目光询问齐锋,问他是否要按计划实施行动?
齐锋沉默着闭上眼,略一点头,算作默许。
孟然拉门下了车,他和迎面走来的齐锐擦肩而过,忽听背后有声音唤他:“你等一等……”
孟然转身,面朝齐锐。
视线对面,齐锐的眼眶里布满了红丝,他喘上了一口气,声音低哑:“我外公喜欢下象棋,你就陪他……陪他再下几局吧……”
话到末尾,齐锐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孟然郑重地答应了:“好,我会的。”
陈向渠的病房位处于三楼尽头,由于事先做了疏通,负责看管的狱警已先行解除了戒备,孟然很顺利就进入了病房。
这时的陈向渠正卧坐在床,他没有上铐,手执一枚黑棋,专心致志地研究着面前的一盘残局。听见有人进门,老人没有抬头,移子问道:“是谁啊?”
孟然顺手锁了门,恭敬回道:“您好,陈市长。我是市局秘书处的书记员。”
陈向渠的整个人极其消瘦,他已年近耄耋,又是重症晚期,却还隐隐透着一袭道骨之风。听到孟然如此介绍,他又移一子,云淡风轻道:“那个称呼老啦,不能再叫了。你不会是市局的,齐则央的人要来见我,根本不会自报家门。”
孟然走到病床前,端详起那一盘残局,谦卑有礼道:“陪陈老您下几盘?要是您能胜我一局,我就告诉您,我是谁。”
孟然的童年并没有太多娱乐,常干的一件事就是跑去街上看人厮杀象棋,久而久之,倒也学会了不少招式和套路。他的提议让陈向渠来了兴致,直接让他执红先行。
于是,棋盘前后,这一老一少不言不语,无声地移动起棋子。孟然棋风迅猛,初期总能占得先机,可一到了关键时刻却又总显犹疑,被陈向渠抓住机会,反败为胜,接连输了两局。
到了第三局,陈向渠终于开口了:“专心点,别三心二意的。”
孟然不敢怠慢,继续移棋应战。
相比之前,第三局的战势则更为凶险,历经一番拼杀,红棋渐渐占了上风,可到了决胜之时,孟然的食中二指却停在了一枚“兵”棋之上,久摁不动。
此刻,他的眼眸微微颤动了起来,犹豫着无从继续,却见一只苍老、干枯的手竟从对面伸了过来,一把握住他举棋不定的手,一并挪动那枚红色的“兵”棋,逼到了黑色的“将”棋旁。
“既然认准了一条路,就该一直走到头啊。”陈向渠松开了孟然的手,自己撤“将”归位,淡笑道:“送佛归殿,你已经把我将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