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随着吟唱源源不断地灌入七窍,清泠剑意和邪肆黑雾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搅得天翻地覆,痛得他锥心刺骨,鲜血从口中溢出,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整个人挣扎不断,却又被铁链死死缚住。
钉在池边巨石上的粗壮的黑链绷得笔直,发出“当啷啷”猛烈的碰撞声,浓稠的黑雾里断断续续传出沙哑的惨叫,撕心裂肺。
池边的魔修们双目紧闭,恍若未闻,翕动着嘴唇快速念咒。
沈修远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念诵忽然停了下来。
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人握住锁链,粗暴地将他从雾池里拽出来。铁链“哐当”坠地,沉沉地砸在耳边,震得沈修远睁开了眼。
那黑袍人转头对旁人吩咐道:“关去地牢,三日后继续。”
“是。”
沈修远被扔进地牢的时候,疼得五感都木了,睁着眼躺在地上,许久,才感觉到身旁似乎有人。
地牢暗无天日,只有不远处一盏昏黄油灯的余光拂过这里,映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很小很矮,还瘦巴巴的。
……小孩儿?
这庄子里哪来的小孩?
沈修远没力气多想,很快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那个瘦小的人影乖乖巧巧地蹲在自己身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
“……喂。”沈修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音沙哑得厉害,“你做甚?”
小孩似乎受了惊吓,兔子似的蹿走了。
过了很久,角落里传出闷闷的声音:“你是大人,为什么也会哭?”
沈修远:“?”
他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确实有点湿润。这奇怪的小家伙蹲在旁边摸来摸去,就是为了确认自己哭没哭?
他没好气道:“因为疼。”
小孩似乎被他凶到了,之后便一直缩在角落里没再说话,沈修远也懒得搭理。
三日一到,他又被拖去了雾池。
池里的黑雾日渐稀薄,沈修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整日昏昏沉沉,对这段时日的记忆也愈发模糊。
经脉里的灵力慢慢变得浑浊不堪,开始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
最后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在万宗大会。
手里拎着一把滴血的剑,脚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尚且温热的尸体,一抬头便迎上了无数或是恐惧或是惊疑的目光。
隐约听见许多人在嚷嚷着什么,人语纷杂,很吵。
但像隔了一层纸,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随着迟钝的五感逐渐恢复,纷杂的话语慢慢清晰起来,嘈杂地一声声刺进耳朵。
沈修远终于听清了。
他们说,清衍君已经入魔了,当诛。
-
“……我不知道。”沈修远又重复了一遍,垂着眸子道,“我不是魔修。”
那天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然而无人听得进去,只当狡辩,天边流光一闪,数道光华璀璨的法器接二连三砸落下来,力有千钧,生生将他砸进了地里,砸得经脉寸寸断裂,七窍流血。
那时正值隆冬,风声呼啸,山石上还积着厚厚的雪,他孤零零地倒在血泊里,只觉得又疼又冷。
疼到一会想起来便心有余悸。
见他神色有异,凌却尘又靠近了一点。
沈修远乍然回神,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膀,改口道:“我、我瞎说的,你就当我是,就当我是好了。”
“什么叫做就当你是。”凌却尘道,“既然你说不是,那便不是。”
沈修远懵了:“……啊?”
小徒弟忽然笑起来,带着些许诱哄的意味,轻声道:“师尊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沈师尊哪招架得住这个,抓了抓头发,半晌,嘟囔道,“别人都不信这话的。”
“那你到底是不是?”
“不是。”
“我信你。”
“……”
沈修远不吭声了,只是安静地眨巴着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像揉了一把碎星。他还没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被某人捋顺了毛,已经完全没了要走的想法。
“我年幼时便没了师父,不知道有师父在身旁是什么滋味。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如留下来给我作个念想?”
沈修远抿了抿唇,内心似在挣扎,半晌,终于妥协了似的,小声嘟囔道:“……那好吧。”
凌却尘知道他很好哄,但没想到这么好哄,愣了一下,旋即失笑,又低头瞟了一眼手上的墨色缎带,觉得还是要把这事儿说得再明白些,彻底揭过才行。
“师尊。”
“嗯?”
“方才说错了,这禁制法器原本确实是给你准备的,不过那时我以为你是魔修。”凌却尘提起墨色缎带晃了晃,“既然不是,那就免了。”
说罢他两指并拢,凝出锋锐的气劲,在缎带上轻轻一划。这法器在生效之前很脆弱,只听“刺啦”一声,就断成两截,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沈修远心口重重震了一下。
比方才那一下还要乱得厉害,心绪如潮涌来,纷纷扰扰。又像咬了一口没熟透的青果,喉咙发堵,眼睛酸涩得直想掉眼泪,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很久后他才意识到,这些一股脑儿涌上来的情绪,叫做委屈。
此时沈修远只是抿着唇,神色复杂,用力攥着那枚平安扣,直到硌得掌心生疼,才轻声道:“你……”
凌却尘没有注意到那刚出口的半个字,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他刚站起来,就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拽住了。力道很轻,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乎察觉不到,似乎只是轻轻一碰便后悔了。
一回头就瞧见沈修远正偷偷地把手往背后藏去。
沈修远没想到会被逮住,尴尬地咳嗽一声,若无其事道:“你不是要走么?”
“可是有人想留我。”
“……”
第12章
小徒弟突然变得难打发起来了。
好不容易把人哄走,沈修远捏着那枚平安扣,找了根绳子穿好,妥帖地挂在了脖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他梦见桃花溪谷的桃树开得灿若云霞,落英如雨,有人穿过那片纷纷扬扬的落花,朝自己伸出了手。
-
凌却尘最近似乎很忙,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只是偶尔会过来陪自己吃顿晚饭。
沈修远识趣地没有问。
白凤道的门派事务岂是他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可以过问的。
偏偏自那晚以后,小徒弟就跟吃错药了似的,态度大变。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变了,但沈修远就是觉得哪哪都不太一样。
比如——
小徒弟会在吃晚饭的时候说:“师尊怎么不问我近日都在忙些什么?真是漠不关心。”
沈修远:“?”
再比如——
小徒弟会拿着几块柔软细腻的料子来问自己:“你喜欢哪个?”
沈修远:“……都挺好。”
于是过两日这些料子就都变成了做工精细的衣裳,一件件地送进自己屋里。
沈师尊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他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某天在山道上蹲了很久,蹲到了晚归的小徒弟,逮住问道:“乖徒,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凌却尘皱眉,没回答他的问题,道:“不是说过不用等我么?”
“吃撑了,出来散个步而已。”沈修远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他,话锋一转,“你送来的那些衣物,我都留着没动,还是……”
他想说你还是拿回去吧,却被凌却尘打断了:“是不喜欢吗?”
“……”沈修远张了张口,想实话实说,又怕转头送来几套新的,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平白无故的,为何要送我这么多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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