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宫中为陛下办了那么多年的差,怎么会不知道宫里头的手段?让一个人不声不响的死掉,有百种千种办法。
于是,他日日悬着一颗心,惊弓之鸟似的小心着自己的一饮一食,一路隐匿行踪,从京城逃回了江南。
最艰难时,他甚至半路饿得发昏,都不敢在街边的饼摊讨一口汤水。
幸好,刚到江南,便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之后,追踪他的人全都消失。
他不敢放松警惕,一直战战兢兢地过了月余,辗转过几个城镇,确认身后的确再无人跟踪后,才敢落下脚来。
他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县镇住了下来。
他当年为陛下办了那么多事,所得的赏赐也丰厚至极。他用这些银两置办了宅院、田产和铺面,大半年来,日子过得安顺舒坦,也渐渐忘记了当日颈上悬刃的提心吊胆。
一直到前些日,住在他家附近的几户邻居,忽然出现在了他的房中。
素日老实本分、热情淳朴的邻里,忽然像变了人一般。
他们面无表情,身手矫捷,将他押跪在地,将刀刃横在他的脖颈,问他当日清贵妃身死,究竟是何缘故。
这都是……都是十多年前的老黄历了!
廖才怎么也没想到,悬在他头顶上的催命符,竟是十四五年前的那桩早有定论的案子。
他还以为紧跟着他的,是陛下派来灭他口的人呢!
那眼前这些人……究竟是谁?
他自然想不到。
在他离京之时,确实有鸿佑帝的人紧随其后,要拿他的头颅回京复命。若非赵璴手下的人早有准备,拿了个死囚的尸体伪造成廖才被火烧死的假象,廖才如今,早就死在鸿佑帝的圣旨之下了。
廖才只当自己幸运。
幸好!跟着他的人原是为了当年之事来的。幸好他当年谨慎,为自己留下了保命的东西……
这一日,在赵瑾面前,廖才哭着,哆哆嗦嗦地拿出了一个陈旧的箱奁。
如今那群杀手,还伪作他的邻居,在他的宅院周遭虎视眈眈。他们那日说了,只要他将留存的证据交给来取它们的贵人,那么贵人就能保他一条性命。
但若不给……
那么贵人前脚离开,他后脚便会人头落地。
廖才自然不敢再动手脚。他双手将箱奁递上,接着便跪伏在地,听着那贵人将箱奁打开,接着,箱奁从他颤抖的手中摔落在地。
箱中的许多东西跟着它一起坠落在地。
清贵妃当年“安胎”的药方、堕胎药材取用的记录、鸿佑帝身边的黄纬替他拿取红花的记档……还有一封,赵瑾至死都不可能看错笔迹的密诏。
【清贵妃未按嘱托用药,以至于胎落而死,是为抗旨不遵之故,与朕无干,朕也不会责罚于你。
但此事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晓,烂于腹中,切莫再提。】
普天之下,没人敢用“朕”这个字自称,自然,也不会有人,能仿造出九五之尊的私印。
这密诏是他父皇写的。
他母妃……是他父皇杀的。
——
这天夜里,赵瑾酩酊大醉。
他母妃,是满宫上下最漂亮的女人,也是他父皇唯一一个、真心爱过的人。
他年幼的时候,日日都可见他父皇与母妃恩爱相对。若哪一日他父皇宿在别处,他想见父皇,只他母妃一哭,父皇马上就会赶来。
再后来,他母妃死了。
忌日那天他独自回了他母妃的寝宫,就见他父皇也在那儿,形单影只,像是落单的孤雁。
那天夜里,他父皇对他说了许多话,都是关于他母妃。
他说他初见他母妃时,她是怎样的活泼娇憨,死气沉沉的后宫里,唯独她像鲜活的太阳。
他说后宫里那些家世显赫的女人都如何算计着为母家夺权,只有他母妃,一门心思只想让他带她在除夕夜去城楼上看焰火。
他说他带他母妃去泛舟游湖、去赏雪赋诗,宫中嫔妃各个在他面前出尽百宝,唯独他母妃不爱风雅,躲在一边偷偷地打瞌睡。
说到那天,梅园的白雪落了她满头时,他父皇落下了泪来。
“朕等不到与她白首相对的日子了。”他父皇当时这样说道。
赵瑾当时也哭,哭过之后,差点让赵璴冻死在梅园的雪里。
可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母妃死在父皇手里?
他不相信。
可是任他掐得廖才险些断了脖子,也再从他口中问不出旁的话来。
“陛下没打算杀死娘娘……只是娘娘身体虚弱,经不住这样大的月份落胎……”廖才的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断断续续地说道。
“陛下只是……不放心娘娘腹中的孩子……宫里当时只有殿下您一个皇子,陛下怕……怕……”
他怕什么!
是他自己说的,他母妃是唯一不算计他的人,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夜色如墨,赵瑾醉得不分天地东西。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外祖那个得力的臣子、吏部的那个小官,又敲了他的房门。
他让那人滚,那人却说,自己有一件要事,一定要禀告殿下。
赵瑾没再理他,那人却擅自入了房门,跪在了一地东倒西歪的酒坛中间。
“我知道外祖的意思。”赵瑾口齿不清地说道。“可他连我母妃的性命都不敢留,怎么会把那位置传给我?”
说着,他像是在说笑话似的,凉凉地笑了一声。
“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
却听跪在阶下的那人缓缓开口说道:“殿下,若陛下……其实只有您一个儿子呢?”
赵瑾抬头看向他,目光中的醉意一时都消褪了几分。
“你什么意思?”
他坐起身来,紧盯着那人。
那人沉默良久,深深叩下了头去。
“下官替殿下探查廖太医去向之时……查到了另一桩事。”只听他说道。“那件事,是关乎九殿下,与皇后娘娘的。”
——
这天夜里,苏州的寒风刮了一夜。冷风携着冰凉凉的雨,将人的骨头都冻得冷彻。
也就在这个夜晚,醉醺醺的赵瑾提着宝剑,带着一队那官员弄来的人马,冲进了苏州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别苑。
这是皇后娘娘姜红鸾家的祖产。
姜家出了个皇后,姜父却不忘本心。他仍在苏州打理着他的书院,连同姜红鸾的几位嫡庶兄弟,都未曾离开过苏州。
赵瑾的人撞开了那处别苑的大门。
冷风寒夜中,女人惊慌的叫喊和孩童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而也就在今夜,赵瑾看见了最令他难忘的画面。
女人,孩子。
七八个养在这里的女人,各个眉目中都有鸿佑帝的影子。三四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有男有女,都跟赵珏差不多大。
而在他们其中,一个跟赵珏年岁一模一样的女孩,瘦弱而胆怯,瑟缩着看向赵瑾。
这是这些孩子当中,与他长得最像的一个。
——
赵璴离宫时,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算着时辰,想必就在这两日,赵瑾就会被他安排的人带去参观姜家的荒唐密辛了。
赵瑾只怕会很震惊。
毕竟,鸿佑帝的后宫子嗣不丰,后宫的妃子们哪个不是求神拜佛地想要孩子。
待怀了孩子后,她们又昼夜忧思地想要皇子,日日念经,恨不得在佛前将额头磕破。
可这么多妃嫔,明白人定胜天这个道理的,至今只有姜红鸾一个人。
她生了一个赵珮,此后直到三十多岁都没能再怀孕。若再拖下去,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生,以后坐上皇位的,也自然不可能是有她血脉的孩子。
于是,她很早地便开始筹谋。
她让她那个与他容貌最为相似的嫡长兄四下搜罗与皇帝眉眼相似的女子,养在别苑中。
在她终于又怀上鸿佑帝的一胎之后,她兄长养的那些女子,也陆续怀上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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