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 “噗嗤” 一笑,又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假作正经,骄矜地扬起下巴,伸出手去搭在陆既明的手上。
陆既明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沈馥便顺势起来。
两人都是跳交际舞的好手,也不分什么男步女步,便这样踩着节奏踏起舞步来。转了两圈,两人越挨越近,倒变成贴面舞了。转着圈儿靠近墙边的时候,陆既明伸手将灯关了,客厅一下子陷入了昏暗,只能凭借从落地窗倾泻而入的月光视物。
危机四伏之时,足以藏身的昏暗反倒让人倍感安全。
沈馥抬手勾住陆既明的脖子,两人额头抵着额头,互相依偎着。一首歌的时间并不长,仿佛一呼一吸间便播完了。
沈馥勾紧手,说道:“再跳一首。”
第二首歌也并不比第一首长,第三首甚至更短,沈馥根本没听见第四首,他只听见了陆既明的呼吸声,舒缓又平稳。夜虽长,也有黎明的时候,再如何不愿意结束,也会有一首歌,是最后一首。
陆既明在沈馥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说道:“去睡吧。”
沈馥把脸埋在陆既明的肩膀上蹭了蹭,回答道:“好吧。”
“对了,” 陆既明突然说道,“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和你说。”
沈馥抬头问道:“什么?”
“我爱你。”
沈馥瞪大眼睛,仿佛没听懂似的。这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了,逢场作戏时,说情说爱都便宜,上下嘴唇一碰,什么都不怕说。
他们也都不是第一回 剖白心迹了,只是这回,字虽少,情却重。
见沈馥张口结舌、不知所措,陆既明也突然窘迫起来,生怕自己唐突,抬手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似的,当作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自然而然地接上下一个话题:“走吧,回房睡觉去。”
沈馥急匆匆地说道:“我也是——”
两人面对面闹了个大红脸,留声机里的音乐放完了,月光如水,正是个适合好梦的夜晚。
第二日,沈馥起床的时候,床的另一侧已经没人了,被褥摸上去犹有余温。他下楼时,见餐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是陆既明与沈令仪,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仿佛在聊着些什么,神色凝重,但他们见沈馥下来了,便闭上了嘴。
沈馥垂下眼睛,装作没见到,也坐下来,一同吃起早饭来。
早饭结束后,秦雁便要出门往码头去了。陆既明也不多说,他们相处了多年,秦雁令行禁止,陆既明如臂使指,信任对方就如信任自己一样。倒是原本还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早饭的小阿突然站起来,说了句 “等一下” 便跟着过去了。
在玄关里,秦雁刚刚扣上帽子,小阿便追出来了,叫了一声:“秦大哥——”
秦雁的眼神都隐在了帽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他没说话,小阿便一口气地往下说:“之前骗你是我不对,我....... 对不住。你...... 你务必要小心,千万不要有事,不然我......”
他想了几日,的确是觉得自己不对,再怎么有自己的理由,骗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再加上秦雁对自己这么好,自己骗人就是错上加错了。
见小阿又急又愧,头都要低下去了,秦雁沉声说道:“我没怪你。”
秦雁的确不怪他,他也明白小阿自有苦衷在,怎能见人就掏心掏肺呢。
他生气,更多的是气他自己。或许是一个人待了太长时间了,一旦遇到了一个可以作伴的人,便生出许多期待来,到最后突然发现他还是一个人,总有些失落,既失落也气他自己,气他自己用不该有的期待为难了别人。
秋天快到尽头了,即将入冬。秦雁披了一件厚呢子大衣,小阿隐约见到他腰间别了枪。
沈馥他们在蓬莱港具体谋划些什么,小阿并不知道,在大家眼中,他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把危险的事情告诉他,但他能猜。昨夜秦雁回来时,衣服上灰扑扑的,还有火药的味道。能和火药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小阿满脸担忧地说道:“你这段时间里待我的好,我都记着呢。秦大哥,我是真心把你当大哥看待。还请你保重自己,不要出什么意外。”
这次的确危险,但这也是秦雁自己选择的。在前几日,陆既明曾和他开诚布公地聊过一次。
陆既明说:“你知道的,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并不把你当下人看。这回的凶险,你也都知道,若是你心里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这些年你都尽职尽责,早就报了当年一饭之恩,你大可以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了。”
那几年,蝗虫成灾,铺天盖地的蝗虫不分昼夜地飞来,佃户的农田里颗粒无收。卖儿鬻女,易子而食,惨状连连。秦雁家先是饿死了最瘦弱的弟弟,父母奄奄一息了几天后,也都咽了气。
只剩他一个人,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模糊一片,手脚也都软得仿佛不存在。他只凭着最后一口难平的气,从空空如也的家中爬出去。当时是陆鹤鸣带着儿子来开仓赈灾的,路过秦家门前,下了马,给了他一碗浓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米粥。
一饭之恩,他报到如今,自然没有临到危急却抽身而去的道理。
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日子,都是以陆既明的命令为先,独来独往。唯一与过往不同的,便是这段时间以来,与小阿的相处。
小阿心里只当秦雁还在生他的气,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回应,只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个痛快罢了。没想到秦雁朝他点了点头,他还要再说什么,秦雁已经转头出去了。等到人走了,门在面前关上,小阿还在那儿发呆。
“在这儿出什么神呢?” 沈馥在他身后问道。
小阿鼻子一酸,转头便扑到哥哥怀里,什么也没说,沈馥摸了摸他的发旋,说道:“本想着要让你过上安稳日子的,没料到却让你吃苦了。”
小阿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他说道:“都不算什么,大家都要好好的才行。” 沈馥说道:“自然会的。”
等到过午,陆既明也要出门了。他穿了一身暗色的西服,门外有许多人在等他,他要带着人到码头去,明面上是上船查收自己买来的军火,实际上是在等着严一海的人入局。
沈馥立在玄关,伸手抚了抚陆既明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皱褶。
陆既明握住他的手,说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想你有半点危险。”
沈馥朝他一笑,满不在乎地说道:“你可别小瞧了我。”
第七十二章 我在这儿
陆既明出去之后,沈馥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落地自鸣钟。指针踏正六点钟,“当当” 声连响六下,太阳下山了,夕阳光如流金一般。
沈馥起身,披上暗色的大衣,也扣上帽子,帽檐压低。他站在玄关,回头看向沈令仪,格外严肃认真地说道:“呆在家里,不许出去。”
沈令仪裹着睡袍,一副并不打算出门的乖顺样子,说道:“遵命。”
等沈馥推开门出去后了,不到一刻钟,沈令仪换好方便行动的衣裳,从楼上匆匆下来。她严厉地朝小阿说道:“呆在家里,不许出去。”
小阿点点头,坐在沙发上老成地叹了口气,想道,整个家里听话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黄昏的街道上,沈馥捏着帽檐,挡住大半张脸,低着头匆匆地走着,时不时左右看看,显得警惕极了。他走走停停,时不时拐进小巷弄里,又回转出来,融入街上的人流里。他路过一家钟表店,从敞开的玻璃门上,他隐约见到身后的不远处,有个戴灰帽的汉子,又有个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已经跟了他一路了——鱼上钩了。
再后面的不远处,沈令仪穿着一件宽大的灰扑扑的大衣,遮掩住了她窈窕玲珑的身形,她也带着帽子,远远地缀着,脚步悠闲,时不时停下来,挑拣路边小摊上的物品,甚至买了几样拎在手里。
沈馥走了约有大半个小时,身后跟着的人也很有耐心。直到他朝着码头的方向走,越来越近,轮船的鸣笛声越来越清晰时,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