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成亲前,阿义主动来与他进行了一场父子谈话,让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他一直忙于工作,阿义是在高阳里一众叔伯姑嫂照顾下长大,在族学启蒙受训,对高阳里荀氏人口亲戚比他还清楚,与刘姓宗室却只每年祭祀见几次面,全称不上熟悉。
如此,再提搬离高阳,淡去关系,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事到如今,也只好顺其自然。
反正到阿驹这一辈,与刘辩血脉很远了,而刘辩如今有五子,远在交州的刘协更生了八个儿子,延续汉家社稷的责任,怎么看也不至于落到阿义这一支头上了。
一曲终,荀柔抬头看看天时,唤来阿驹。
“阿翁?”小孩儿立即转身过来。
“我们去隔壁文若叔祖家玩可好?”
荀柔掐指一算,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这时间去隔壁,正好可以蹭顿饭。
文若阿兄前四个儿子俱已出仕,都照旧例授官出京,五子荀顗字景倩,六子荀粲字奉倩,皆好学问,不准备出仕,如今在太学深造。
荀顗前年取妻,小孩刚满一岁,也正是可以随便玩的时候。
退休生活其实并不无聊,这两年兄弟们不少都告老回来,天气好身体好,他就四处溜达,这家、那家闲坐,居然找回点小时候横行高阳里小霸王的感觉。
“好。”阿驹点点头,把苟延残喘的可怜螳螂提溜起来,“我把螳螂送给阿妹。”
荀柔摸了一把小孩发鬏,感觉文若家的小朋友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礼物。
正这时候,府中侍从引着个青年进来。
荀柔眯眼看去,才觉身形熟悉,未看清面貌,就见青年在离他一丈处“噗通”跪下,待着哭腔道,“家父病重,欲请荀叔父前往一见。”
这下他听出来了,是曹操次子曹丕。
“子桓?”
“正是曹丕。”曹丕一稽首。
荀柔一惊,“是孟德兄病了?何时的事?”
“自去岁,家父的头风就发作频繁,常常夜不能眠,父亲不欲人知,悄悄延医诊治,病情稍缓就开府理事如常,三日前”曹丕满脸强忍的悲痛,“三日前,父亲早膳后突然昏厥,请医师救治许久方才苏醒,醒后手足麻木,不能动弹,这二日,父亲药石不能进,日渐衰弱,昨日我们请太医令过府,也全无办法……”
荀柔沉默片刻,“可告知阿贞?”
“……叔父恕罪,丕一时慌张无措,竟忘记了。”曹丕低头。
“那子修、子建、子焕等处?”
“……已派人通知。”曹丕面色越发狼狈。
荀柔摇摇头,唤府中侍从去后院告知曹贞,又让人将阿驹带去隔壁寄存,接着就唤人备起马车。
“阿贞与我同去可否?”等这些都安排好,他才再顾问被撇一边的曹丕。
曹丕脸上霎时间闪过极复杂的情绪,接着俯下身,“这是应当,前番是丕疏忽,原本早该告诉阿妹。”
荀柔垂眸看了他一眼,也不叫起,等到曹贞一身素淡,不着钗环出来,才叫上人一起出发。
曹丕数滴汗已浸在土地里,却不敢多言,只连忙起身跟随着去。
“你竟然敢来?”
躺在卧榻上的曹孟德,头发花白,面色青黄,眼神浑浊,声音虚弱,唯有气势还在支撑。
“这帐后莫非埋伏有刀斧手,等着伺候我?”荀柔目光一撩床帐后的漆画屏风,一面调侃,一面慢慢走到榻边,扶着栏杆转身缓缓落座。
屏风后发出轻微“咯哒”之声,他仿若未闻,只敷衍一般道了一声“失礼”,接着,就上手摸上曹操脉门。
在他之后,曹贞才上前行礼问候,又被曹操示意曹丕带了出去。
“如何?”曹操躺在枕上平静问。
榻边坐着太医令华佗,很明白的此时应当闭嘴为官多年,人情世故果然比他年轻时候长进太多。
“不大好。”
和华佗相比,荀柔的医术已经退步得几乎没有,寻摸半晌,和进屋看清曹操面色时,没增加什么新鲜内容。
曹孟德这病,的确不是演的。
荀柔一时心中也说不出的滋味。
他方才,猜过这是曹家赚他来的假戏,如此突然,而曹丕又满身漏洞,惹人猜嫌。
可他还是来了。
为的是曹孟德的人品。
相信曹孟德的人品,这话有些好笑。
如今虽不说,有些事彼此心照不宣,就比如说这些年他遭遇的刺客,从何处来。
但荀柔有一种直觉,曹孟德虽私心权欲重,可最后关头,却能将大义顶在前面。
所以,哪怕如今曹操病重是真,帐后还埋伏着刀斧手,预备将他一并带走,他内心依旧丝毫不惧。
曹操继承人没培养起来,只能将国事托付于他。
与曹孟德相交一世,到如今他才有此把握。
“果然无法可想?”荀柔向华佗问。
还能缓过来么?
“我可不比含光,”曹孟德喘了一口气,笑道,“是再不能了。”
荀柔一时无言。
曹操今年六十有七。
曾赋龟虽寿,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曹孟德,也到了这个时候。
他该说死得好么?三年时间,未够让曹丕羽翼丰满,他当年设计的政权结构,因此得以延续。
可曹孟德许多年不辞辛劳,功勋彪炳,堪为国之功臣,他们相交三十年,有志同道合,也有视若寇仇,有推心置腹,也有刀锋相对,如今曹孟德要死了……
荀柔有些惆怅,又有些遗憾。
“人生一世,如草木荣枯,自然之理,含光尚不得悟么?”曹操道。
“我若较孟德兄早悟,便没有今日相见。”荀柔回以淡淡一笑。
“……先前朱建平至长安,众皆往就之,唯含光不纳,建平却道,是荀丞相命系于天,非其所能知,如今确实如此。”曹操边喘边笑,“今日请君来,是欲托以后事。”
荀柔看得出他艰难勉强,毕竟也算感受过,遂点点头,并不插话。
“朝廷天下,想来有含光在,不需我担心,”曹操一笑,“只是我家不成器的几个儿子,还请含光关照……
“父亲,”曹丕隔着窗在外道,“荀令君听闻父亲病重,特来问候!”
屋内两人一同向南看去,只是重重帷帐挡住了窗口。
曹操面上一阴,复又向荀柔笑道,“文若必不是为探病而来。”
“丞相病重,尚书令亲自前来,不为探病,又是什么?”荀柔也轻轻一笑。
是,别看他家好像快过气了,文若要认真,调千百个虎贲士围了相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亲自来,就是又担心,又放心,不过求安心而已。
曹操振振精神,“请尚书令进来。”
除了进屋时脚步较旁日略快,神情沉静庄重的尚书令,似乎与平常一般。
可素底弹墨直裾,靛青缣巾,素面布履,这样日常的装束,原本就极少出现在尚书令荀文若身上。
荀彧与荀柔目光一触既分,低下头恭敬行礼。
荀柔扶着床栏站起身,“放心。”
这话是向曹操说,也是向堂兄说。
曹昂、曹冲,曹家执牛首的人物,都是品行端正,让人放心的人,有此二人,曹家将来不必担心。
“荀丞相以为,操将以何面目呈于青史上?”在他准备提步离开时,曹孟德忽然问道。
荀柔转身回望。
榻上的曹操,苍老,衰朽,眼眸浑浊,目光却如同火炬,哪怕这火炬焰火飘摇欲灭,却依旧咄咄逼人。
当年自己与刘辩的对话会流出来,倒也并意外。
而比起托付子女,这恐怕才是曹孟德最想说的话。
他认真想了想,“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可乎?”
曹操愣了片刻,满脸皱纹渐渐舒展,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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