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眉头蹙了蹙,缓缓蹲下来,与荀柔平视,轻声问,“那方士可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如今许多地方百姓贫困,生子不举,是崩乱的先兆。”荀柔说不出刚才听到时,心底如何惶恐,“连汝南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大概这一刻,他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东汉真的病入膏肓。
不是那种形而上的哲学评论,不是看过几篇文献的随意指点,一个社会、一个世界,出现至此之恶相,它的灭亡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方士所说,大抵是汝南新息县旧事,”荀攸声音温温凉凉,不徐不疾,亦同望来的目光,如凉月清流,“先帝之时,本郡贾伟节为新息长,见当地百姓穷困,有生子不举的恶俗,便严令禁止,将之与杀人并罪,数年之间,养子者千数,百姓教子女:贾父所长。生男名贾子,生女名贾女。贾君以此名举于世,天下称之。”
但……但是……百姓绝然不是因为灭绝人性,才生子不举的啊。
那是自己都生存艰难,活不下去,百般无奈不得已。
荀柔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出口。
一声轻叹。
温热的手心盖下来,覆在他的前额。
眼前一暗,却又有淡淡的暖意,从荀攸的掌心传递过来。
和往常族兄伯父们一样温暖抚摸,似乎又有点说不出的不同,让心情很静很静。
荀柔抬头,荀攸在他面前蹲下来,神色仍然平和幽深,仿佛有些了然,又有些怜惜,他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是说了很多。
“归否?”荀攸轻声问道。
“…嗯。”荀柔轻轻点头。
密不透风的屋室,膏烛浓烈的香味、病人身体散发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刺鼻的药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窒息。
短促艰难的喘息声,不时传出,带着不祥的停顿。
阴瑜苍白而浮肿的面容,眼神却在烛火下透出奇怪的光芒,望着屋顶,“……是我不虔诚……有今日之灾……黄天恕罪……恕罪……救命……赦我死罪……”
烛火明灭着,仿佛随时就要熄灭。
荀采握着丝巾的手,止不住颤抖,明明眼泪已经在这几日已经流尽,但此时眼底干涩刺痛,竟又渐渐有液体自眼底涌出。
她错了吗?
是她错了吗?
难道,真是因为她不让夫君念诵《太平经》,所以才有今日之灾……
“阿蕙……阿蕙……”病人浮肿得面目全非的脸上,竟还能清清楚楚的显露情意,“我……这这辈子,最为得意之事,便是得你为妻……原想白首同穴,不想,竟要就此离别……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荀采握紧他的手,眼中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在锦被上形成一个一个圆形的深红印记,如同泣血。
作者有话要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离骚》
第21章 骋以骐骥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正宾陈纪神情庄重地望着跪拜的荀衍。
“字汝休若。”
“谨受命。”
荀衍以手加额,肃然拜下,结束了整个冠礼仪式。
清明过后不久,伯父为十一堂兄荀衍举行冠礼,并如历史一般取字“休若”。
荀衍的衍,即是水朝大海奔腾不休,而休若的休,则是止息停止,一个奔流,一个停留,正反相合,正暗含儒家中庸之道。
正宾许县陈纪陈元方,正是发明“九品官人法”陈群的亲爹,也是世说新语中,陈太丘与友期行中,言辞犀利的小朋友元方。
当然如今人家不是小朋友了,虽党锢在家,却是闻名郡中的高士。
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都是颍川大姓,陈、韩、钟、祭、唐、刘,不是衣冠仕宦就是皇室宗亲,可惜先前来信,要来冠礼的姐夫阴瑜,不知是什么事耽误了,并没有来。
荀柔看见伯父为宾客相互介绍,自然将唐衡家那支前来族人,介绍给唐太常之弟,不免怀疑这一场冠礼举行的时期微妙。
冠礼结束之后,堂兄便准备出门游学。
这个时候士族青年,十七八岁行冠礼,再出门游学,是一种风气。
不仅增长见识,也是向外展现才学,提升名望。在查举制度下,没有过硬的背景,就要有非常的名声,才有能出仕为官。
荀家固然是名门望族,入仕不算太难,但只是做个案牍劳形的小吏,显然不符合堂兄的人生规划和族中的期望,所以需要宣扬自我才华价值,以提高入仕档次。
能举孝廉自然最好,但征辟入郡中为吏,还是在县中为吏,当然不同;成为主簿、上计、五官椽这样掌事官吏,或者书记、文书这样的小吏,也有很大差别。
荀家家风向来热心时政,有兼济天下之心怀。
便如荀悦大兄,至今不受征辟,并非无意仕途,而是觉得时局浑浊,难有作为,他喜好著述,文章少言经意,多为褒贬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理想。
堂兄出门游学,族中相熟兄弟,都同至高阳里阙下相送。
原本折柳送别,离情依依,左边一首“行行重行行”,右边一首“黄鹄一远别”,连荀柔在旁,都感动得眼泪要掉下来,结果突然一个族兄吟了一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好家伙,大家顿时笑倒一片。
荀衍也朗然大笑。
他自幼熟读诗书、习剑法、熟读六经、精研骑射,等得就是终一日离开家门,鹏程万里,一展所学。
“诸君勿复相送,我去也!”
荀柔望着他不同往日老成风格,潇洒上马,扬鞭而去,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虽然心知离别在所难免,多少还是有些惆怅。
不久就是谷雨,连绵几日下雨天后,墙角和屋檐犄角旮旯里,悄悄长出一丛丛绿茸茸的青苔,有些腐朽的木头柱子上,长出丝丝缕缕的小白蘑菇。
这些青苔和蘑菇,虽然看着可爱,但放任不管,却对木头屋子、黄泥墙面都有腐蚀作用。
在雨季布谷鸟声声叫唤中,田伯拿起铲子,满院巡视,不一会儿就集了一大堆。
长成大兔子的小灰,一脸憨憨凑上去啃,呆呆嚼了一会儿,大概是不合口味,又蹦跶去别处。
老爹在屋里发奋著述,荀柔坐在屋檐边,膝前放着石板,百无聊赖画着《仓颉篇》不知所云的字句。抬头见翠绿的青苔和雪白的小伞盖放在一起,十分清新悦目,他心思一动,把石板丢到一边。
从厨房里拿出椭圆的浅口耳杯,在杯底垫一层碎石,洒上浸过水的泥土,再铺上青苔种上小白蘑。左看右看,还差点意思,他又回自己屋子,把自己最近玩捏的泥偶,挑了一只兔子放在上面。
小小的一盏,看着就可爱,荀柔多做了几只,尝试不同造型,送给亲近的几家。最后剩下两盏,他想了想,往北向族兄荀衢家走去。
他记得,荀攸正从这位族兄念书。去年刚回高阳里时,他被放在二伯父家托管过一阵,阿姊晚上来接他回家,碰到过好几回荀攸从那边归家。
整个高阳里,这位族兄家五层高、彩绘精巧的楼阁,是最高、最显眼的建筑,有时楼中还会飘传出乐曲,在端庄朴实风格的高阳里,实在称得上独树一帜。
上次送豌豆黄,各家都以食物、玩具回礼,只有这位族兄回了一只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匣中放还他的漆盘,盘中放一枝新蕊半吐的粉靥带露的杏花。
走近宅院,还未进门,便有阵阵花香袭人。
不稍片刻,一身素丝直裾的荀攸快步迎来,将他请入院中。
前庭桃李零落纷飞,东墙满架蔷薇却开得正好,雪白嫣红二色,在阳光下盛放,爬满如渔网斜编的竹架。
顶着这样的压力,荀柔仍然打开提盒,捧出耳杯,可以说很自信了。
荀攸微微惊讶,轻手接过,置于掌上,仔细观赏片刻,点头称赞,“精致玲珑,清新可玩,颇为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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