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不动声色握着枪柄,静静等着里面走出来的人。
接着,他一向斜挑向上的锐利眼型缓缓睁大了一些,冰绿色瞳孔倒映出来者完整的身影。
早乙女天礼。
一时间,琴酒生出了啼笑皆非的感觉。
在二选一的情况下,早乙女天礼选错了一次,跟谢尔比的人走了。脱离那些人掌控后又选错了一次,回到了这里。
是真的蠢,还是不怕死,又或者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等着他的圈套?
无数想法在琴酒脑海中掠过,最后化为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小孩又变回了有些脏兮兮的模样,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颊上沾着灰,头发里夹着枯叶,一边走一边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
那套冷灰色小西装的风格其实很适合他,只是尺寸依旧不相宜,袖子长了一截,裤腿里空荡荡的,长出的一截堆在脚踝。
小孩直接无视了地上的尸体,破洞的鞋面踩过血泊,一路小跑抵达琴酒面前。
早乙女天礼在新衣服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拿着东西双手摊开高举在面前。
小小的掌心中,方形金属的色泽在灯光下流转。
——是琴酒的打火机。
“为什么?”琴酒没有接过打火机,也没有放下枪。
“我,捡到,在地上,擦过了。”
「我在地上捡到,擦过了。」
“没有问你打火机。”
身高差让天礼不得不仰着头看他,脖子和下颌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纤细得能用一只手握住,稍微用力就会被拧断。
那双看得令人心烦意燥的眼睛也是,只需要一枪就能从眼眶射入,然后洞穿整个头颅,让小孩再也无法维系出那股无辜又天真的模样。
早乙女天礼是个很会装乖,又不知死活的孤儿——就在几分钟前,琴酒还是这样判断的。
小孩像是浑然不知自己的危险处境,喉咙耸动,用稚嫩的童声尽力表述:
“因为……因为琴酒没有说过,赶……赶时间。”
英语说得磕磕巴巴,过去时态用成了一般现在时,发音也乱七八糟,只有稍微简单的「Gin」说得勉强算标准。
「因为琴酒从来没说过赶时间,而店员主动提了出来。」
「修改成衣的价格比全新定制要便宜,精明的商人不会主动提出这么干。」
琴酒用一种更暗沉的眼神看着他:“我也不是在问这个。”
天礼又开始茫然,睫毛扇动两下,说:“我,进了垃圾桶,藏在里面,出来了。”
「我被那个人藏进垃圾桶,然后出来了。」
这样毫无效率的沟通磨光了琴酒的最后一丝耐性:“你为什么回来找我?”
早乙女天礼恍然大悟。
带着血腥味的风撞在一起,黑色枪口和白色掌心错开。两双类似却截然不同的绿色双眼在空中交汇。
年长者藏着思绪,年少者露出真心。
“因为……面包,很好。洗澡,很好。新衣服,很好。琴酒,很好……”
“我喜欢,好的……”
“我喜欢……”
他嘴里反复说了几次「我喜欢」,等终于能把这个句式理通顺之后才接着用较为流利的语速说,“我喜欢琴酒。”
说完似乎是自己不太满意,天礼将打火机举得更高了,又重复了一遍,肯定道:
“因为我喜欢琴酒。”
第25章
*成人是被年龄吹涨的孩子。
心智不成熟的时期,如何认识世界变成了小孩唯一的工作。以人类个体为单位来看,这份工作艰难、具有极大额随机性,于是社会将这份责任分担给了「家庭」,由父母肩负起引导的一部分。
「认识世界」没有标准模版,没有父母的孩子只能自己摸索。
这样的摸索经历,早乙女天礼并不陌生。和他相识的大多数孤儿厌恶自己的童年相比,他持有的观点是:
「懵懂塑造人格的过程就像在游园祭上捞金鱼。」
选中的金鱼大小、重量、纸网浸泡入水里的时间、下手的角度、收网的时间……诸多决定是否能成功的因素,但都是小孩不会考虑的。
这是人生只有一次的赌博。
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如今的早乙女天礼,在掌握了所有技巧之后,再次坐到了一缸金鱼面前。
他完全可以基于自己「经验者」的身份,选择任何一个想要的未来,体会「松本清张」不曾体会过的人生。
又或者——
让人从身后死死握住他的手,放空一切,让自己被操控着拿起脆弱的纸网,探向池子里最漂亮、最显眼的那只金鱼。
现在天礼就面对这样一双,类比于「父母」的手。
因为东伦敦的街区全在剃刀党的监控范围,琴酒带他从东伦敦的哈克尼来到北伦敦的恩菲尔德。
在那边的店铺里找人修改好天礼身上不合身的衣服后,又逛了一圈,置办一堆小孩的生活用品,最后才踏着黄昏的尾巴回到已经暴露的临时据点。
伏特加和布尔奇还没回来,琴酒没有能驱使的人。
考虑到据点并不安全,谢尔比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行动,他只能自己盯着早乙女天礼的一举一动。
“去洗澡。”语气里是满满的嫌弃。
还是那个装满凉水的冷白浴缸,天礼一边冷得打颤,一边思考着琴酒的行为。
在恩菲尔德购物当然不会是琴酒的主要目的,他应该是在观察街头巷尾的剃刀党。
以家族为单位的组织就是会有一些区别于纯粹黑色集团的特质,比如很容易暴露,但象征着家族象征的报童帽。
在帽子里缝制刀片是传统剃刀党一直以来的做法,发源自工人和土绅的帮派在维持体面的同时,随时准备暴露自己残暴的一面。
——虽然琴酒对此十分嗤之以鼻。
天礼想,已经和他接触过的剃刀党成员逃走了,代表对方并不是对「自己是个假货」这一点一无所知。
是否能骗过他们,把带着炸弹的自己送去谢尔比面前,衡量这么做的利弊得失,琴酒正在考量着这一点。
就在这时,和冰水持有相反温度的手伸了过来,黑色手套隔开一冷一热两片肌肤,一寸一寸,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捏着天礼的骨骼。
天礼回过神,发现琴酒的视线低低落在他身上。
「他在判断我的年龄。」
天礼跑回来的举动还是让琴酒产生了怀疑。
能够判断出柜员的异常,证明这个小孩不是圣吉尔斯教区的幸运儿,那里不允许无知的苟活,相反,还能呼吸的瘦削孤儿一定是有自己谋生的手段。
但早乙女天礼的身份没有任何异常,不管琴酒怎么查也查不出来,毕竟这是一个来自未来,被异能所捏造的躯壳啊。
灰白湿发上的水顺着发梢滴在眼皮,天礼一动不动,身体的紧绷是因为冷水的刺激,神态却是十分放松的。
就算不提他其实是想要主动参与进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早乙女天礼」也肯定会回来。
他的心智还没成熟,圣吉尔斯教区就是世界的全部,被带离了那个世界后,周围就只剩下陌生的东西和陌生的人,他只能从目光所能及的窗口往外看,而那个窗口是琴酒给予的。
就像《海上钢琴师》的1900,从小就一直在海上漂流,在轮船上远远望着化为线的海岸。
「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的是炸药。站起来走吧。结束了,这次真的结束了。」废船即将炸毁之际,书里的小号手这么劝1900。
1900可以在有限的钢琴上挥洒无限的快乐,可他承受不了上岸后必须面对的新世界。
同样,早乙女天礼无法离开。
琴酒检查完毕,没有植入GPS,没有藏匿起来的标志,几道疤痕横在小腹和腰后,在冷水中被浸泡得发紫,除此之外,小孩身上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干……干净的。”天礼磕磕巴巴说。
赶紧让孩子起来吧,你的心怎么比我一个泡在凉水里的人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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