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朝彦走到门口,抬起手,拢起掉在手掌中的雪花。
“「雪靈」”他说。
朝彦回过身,将雪花合在了雪姬手里。
明明是片刻间就会化为水渍的雪,在他手里却成了晶莹剔透的水晶。
“冤魂占据生者会消磨生者的寿命,冤魂占据死者便会受到黄泉神明的不悦。”
他说,“可「她」会准许的。不是因为这是来自我的请求,而是那位神明本身的仁慈,她会和我一起看着你——直到你的世界不再严寒。”
“我明白了。”雪姬满脸都是眼泪,她握住细雪,双手放在胸口,“辜负了雪山,化为不愿离开的怨鬼,我的内心遗憾不已……”
她的声音越来月微弱,最后朝朝彦和晴明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您”,便原地倒下了。
“她去哪里了?”博雅问。
“自雪中来,于雪中存。”薄朝彦说。
***
安倍晴明惨遭辱骂。
好像在成年之后,他就没有再被人指着鼻子这样「指责」过了……薄朝彦也一样。
阴阳师表情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对言语上的冒犯没有任何反应。
智明带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康支马上离开了平安京,大阴阳师和狂言家也只是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源博雅这才回过味来,有些忿忿,一直在念叨着这算什么事情,明明是智明做错了事,怎么能反过来指责他人不懂他的感受呢。
就算道了歉也一样!
狗卷博野不想掺合进这件事,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在他们告辞的时候说出了请求,希望薄朝彦能教导狗卷作生。
“或许只有您能教他了。”狗卷博野说,“会错意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更别说对于我们这类的咒言师。”
“他们不是会错意。”朝彦说,“他们只是在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解读而已。”
狗卷博野面露苦色,又听到朝彦没有拒绝,喜上眉梢。
等回去之后,晴明一言不发了好久。半月后,源博雅找上门,手里提着两只香鱼,还有两壶酒。
据他所说,这是智明托人转交的,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又愧怍,心里清楚,若是没有晴明和朝彦,康支恐怕得被雪姬控制一辈子。
安倍晴明看着案上的酒,好酒的阴阳师头一次表示出了他的拒绝。
“非人非鬼,我和朝彦都是不容于世的家伙,仙迁入山野,避世为归处。应当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罢。”
源博雅被安倍晴明一通话搞得有些糊涂。
“我只是来转交,你怎么对我摆出这样的道理……直白来讲,你是在指责我的越俎代庖吧?”
薄朝彦一把接过源博雅手里的酒盅。
“晴明的意思是,他在戒沐,你的酒可以全部留给我了。”
源博雅恍然大悟
“早说你在戒酒我就明白了!晴明啊,你兜着圈子说些听不懂的话,这样的行为什么时候才知道收敛!”
朝彦给自己满上一杯,笑道:“就是,混账晴明!”
安倍晴明:“……”
“哎呀,这酒可真是醇香弥久,平安京通常没这样的酒,也没有这样的雪夜。你说对吧,博雅。”
源博雅和他碰杯:“说的不错!”
“好喝,果真好喝!”
安倍晴明:“……”
晴明最后还是没能拗得过薄朝彦,望着自己眼前清亮的酒杯叹气:“心里不想接受,手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这就是「贪心」吗?”
薄朝彦再度举起酒盅,月下三人的影子交汇在一点,又在清脆的声响后各自散开。
他没有将酒液倒入口中,向来握笔的素净指节转着酒杯,开敞的袖口下手腕稍微用力,酒杯平稳落到木阶。
手指蘸上酒液,薄朝彦在浅色地面写上两个字。
「为人」。
安倍晴明顿住。
“怨怼、猥獕、鄙陋、无羞耻感,为人。慈爱、谦和、爱护幼小,为人。”
薄朝彦的嗓音在这个雪夜依旧散漫,空气湿漉漉,皮肤凉浸浸。
只有雪是一如即往的沉默。
“不萦世俗,不奢外物,阴阳之外,天地之间。但为人。”
薄朝彦对安倍晴明这样说。
***
【虽然答应了狗卷博野,但我没有把狗卷作生带回家中,而是让他隔三差五来找我。我不算是作生的老师,他在咒术的道路上依旧充满了未知,我只能尝试教他如何「表达」。
对于咒言师,表达实在是太重要的事情了。咒言师向世界缔结契约的唯一形式就是「语言」,他是狗卷家里最有天赋的咒言师,理应知晓语言的重量。
——起初,人类用「语言」来传递意向。
「语言」从无序变成有序,混乱变成精确,这是一个很长的演变过程,为了尽量减少交流中的误差和信息减损,人们开始给自己眼睛能看见的一切事物命名。
这是最容易教的部分。
青草就是青草,蓝天就是蓝天,天上掉下的水滴是雨,夜晚高悬的弯刀是月亮。
作生神奇的地方在于,他的认知走在表达前面。
不知道「眼泪」,所以说眼睛在下雨。
不知道「鞋」,所以说脚上的手套。
不知道「星星」,所以说天空不灭的烛光。
晴明很喜欢他绞尽脑汁的表述,学着他的表述,指着他脸上的雀斑说,那这就是糖粉。
作生用手指搓了搓脸,然后放进嘴里:「不甜。」
晴明煞有其事:「那就是不甜的糖粉。」
——后来,人类用「语言」来表达情感。
这是短时间没办法去教的,不然的话,博雅也不会现在依旧烦恼清道夫的事情。
「在自己不清楚的时候,不要用不准确的语言来概括自己的感受。」
我只能这么对作生说。
智明和雪姬将既定事情诠释为自己的期待,「误解」成为最好的说辞,这似乎已经成了人类的宿命,就算自己倾尽一生,竭力将自己的想法由「语言」表达,对方也不可能完全领悟其中的意思。
对方也不可能完全愿意领悟其中的意思。
我想起了雪姬。
博雅觉得这件事解决得没头没脑,长达五十年跨度的事情以雪姬的消失告终,智明没有收到任何惩罚。
我和晴明都没告诉他,其实不是那样的。
智明已经时日无多,而雪姬会一直在康支身边,他们之间的因果由雪姬来决定何时结束,又如何结束。
至少我已经送上来来自黄泉的狂言。
「她会注视」、「她会宽恕」、「她会祝福」。
博雅还一直追问着结局。
有结局的是故事,没结局的才是人生。
不过,很快他就没工夫来纠结这些事了。
在不久后,平安京遭遇了一场大火,那场火烧死了藏在阴翳中的鬼,鬼舞辻无惨再一次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我在意的并不是鬼舞辻无惨,我只在意那场无法熄灭的大火。
他来了。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平安京卷·雪誓】
第141章
在智明的事情过去之后,薄朝彦发现安倍晴明这个人……开始变得有点奇怪。
具体表现为,晴明逐渐博雅化了。
首先声明,朝彦没有任何表示博雅不好的意思。
他指的是,晴明开始随性起来了。
在以前,这位大阴阳师虽然也酷爱喝酒、夜游、拉偏架,怎么潇洒怎么来,可始终是一种微妙的游离状态。
这种状态不太好描述,但是非常好判断——晴明从来不说和自己有关的事。
同时,他的占卜能洞察的事情太多,询问别人也成了没必要的举措。
如果碰上实在占卜不出来的,例如薄朝彦和黄泉的真实关系——晴明就会直接原地放弃,不再去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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