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荒弥的眼神再度落到了薄朝彦身上。
朝彦初次看见他的时候,在雷声电闪下看到的是一双桀骜的绿色眼睛,所以才给了他甚尔的错觉,可现在在血雾中对视的时候,他又觉得好像之前的只是错觉。
禅院荒弥非常沉稳,且静穆,似乎没什么能让他产生波动的东西,所以眼神也似碧色深潭,是死的,不会有任何流动可言。
“我们解决咒灵,「狂言家」处理猎户。”荒弥注视着朝彦仅有的眼睛,说,“他们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只知道饥饿,可您能让他们「听见」,对吗?”
“对。”
薄朝彦的声调低沉而平静。
***
【西川的位置实在是太不好。
湍急的河道将丰饶阻拦在外,无风不起舟。
所以这里的猎户不养牲畜,牲畜是很珍贵的东西,饲养要求不低,吃得多,居住环境考究,要是病了,传染性兽瘟还是大麻烦。
他们连自己的温饱都成问题,那里顾得上牲口的死活。
好在大自然总会给在这片土地上呼吸的生灵一条生路,用野兽的「死」,换取人类的「生」,这成了西川最原生的准则。
而当具有私人目的的社会规则降临。野蛮规则的维系变成了问题。
猎户在本该囤积食物的深秋,忙于满足他人更繁琐的需求。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猛兽冬眠,一直被刻意忽略的生存问题就突然窜了头。
依旧是社会规则拯救了饥肠辘辘的人类。
以物易物,多么正当的行为啊。在荒原的以物易物,多么原始的行径啊。
自我认同感会决定一个人的种群——我的兄弟比我先看清这一点。
咒灵不觉得食人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和猎户为了活下去会把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剖开入肚。
它不认为自己在做恶。
猎户不觉得割肉换粮是不平等的交换,自己身体的部位能养活全家吗?如果不能,那就是没有价值的存在。
他不认为自己在受难。
咒灵不认为自己应该因为这点事被祓除,猎户从来没把自己抬至和平安京的大人们同等的高度。「都是牲口而已。」我的兄弟不含恶意地这样评价。
在艰难的环境也能自我求生,吃得不多,居住环境恶劣,生了病知道及时去死。
能满足他人的需求,还不像野兽一样具备不受控的凶性,用鞭子抽打的话可以用无止尽的干活。
这难道不是最高等级的牲口吗?
我做的事很平常,是放在平时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
「还记得你们是谁吗?」
我站在那些猎户面前。
他们口中仍然述说着饥肠辘辘,一声声,飘荡在空中被血雾染红,成为比任何表达都要直白的血色「文字」。
「不是牲口,是『人』啊。」
在西川河畔,猎户看着自己在河面的倒影,露出了和野狼、山兔、旅鼠无异的野性神情。
他们流下眼泪,我也流下眼泪。
他们笑起来,我也笑起来。
他们一直在等着有谁来告诉他们这件事,实在是太简单的一句话了,却被掩盖在无数沉默中。
晴明的话是对的,阴阳师总是能在不被注意到的时候吐露近乎预言的话。
「何为狂言家?」
「询问世界,吐露真理之人。」
「既然是真理,又为何是狂言?」
「既然是真理,当然是狂言。」
不必是惊世骇俗的句子,也不必是振聋发聩的诘问。
被视为牲口的生灵是否沦为牲口,不被视作人类的生灵能否成为人类,在这个时代,这个问题或许永远的无法得到准确的回应。
——而您赠予我的「狂言」将成为答案。
我想告诉黄泉女神这件事。
——————《怨咒和歌集》·诅咒神明·西川卷·牲】
第132章
西川的事很顺利地「解决」了。
至少在很多人看来,咒灵的祓除,猎户回归「正常生活」就是一种解决。
猎户死得只剩下了几个人,能「完整」活下来的多数是小孩。红雾散开后,薄朝彦和两个咒术师打算回平安京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跑到了薄朝彦面前。
“您又救了我的父亲。”女孩这么说。
薄朝彦问:“你的父亲是谁?”
“阿吉。”
“我没有救他。”
女孩的眼睛亮亮的,因为有眼泪聚集在里面:“不,是您救了他啊。”
薄朝彦抿唇含笑,还没说点劝慰的话,五条知先开口了:“你要不要和我们回平安京?”
在回平安京的路上,薄朝彦被禅院荒弥背在背上,五条知领着女孩走在旁边,被这两人的眼神烦得不行。
“我都说了是因为看见她有特殊的术式,放在西川会很不方便,所以才要带她回去给家里看看,你们是什么眼神啊!!”
薄朝彦闻言收回眼神,悠悠说:“下次不要对着小孩说这么糟糕的话了,阿知,真的会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要说的话,背着你的那个瞎子对你才是真的不怀好意吧!哪有初次见面就冲上来求婚的!这瞎子多半是知道你是谁,想把你骗进禅院!”
薄朝彦一噎,琢磨着这回旋镖怎么还能回到这头来。
禅院荒弥倒是坦坦荡荡:“我知道他是谁。”
五条知:“瞧吧!”
“而且如果他同意,按照走婚的习俗,是我去到对方家中居住几个月、或者几年。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不去禅院家里。所以没有想把人骗进禅院这种事情。”
五条知当然知道走婚的规矩,但还是被这家伙洗刷了一次世界观:“你还真的考虑了这么多啊?”
“结婚这种事不应该考虑这么多吗?”
“那你怎么不反省一下初次见面就求婚这种荒唐的事?”
“初次见面就不能求婚吗?”
薄朝彦:“……”
朝彦很想让禅院荒弥把自己放下来,别背了,语言的冲击已经够强,再时不时回头看他真的有点顶不住。
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啊!
薄朝彦沉默了一路,在被禅院荒弥放到安倍晴明院子外时,立刻拜托晨风将自己赶紧送进去。
天已经亮了,日出的朝阳从四方庭院中探出头,院子里的草木在几年前被五条知和晴明摧残后依旧顽强疯长,庭院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也就没有去管。
禅院荒弥站在门外,一直凝视着朝彦的背影,日光将薄朝彦的影子拖得更长,和草丛的阴影覆盖在一起,可荒弥却能分得很清楚。
就和他总是能奇迹般地分清薄朝彦和其他人一样。
安倍晴明忙完回来已经是十来天之后的事了。
贺茂忠行似乎真的很生气,一骨碌把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全部扔给了他。有的阴阳师看着晴明脚不点地地到处跑,于心不忍去问忠行,问出了晴明是闯了祸所以才被惩处这样的答复。
「当然,我可以用磊落的方式惩罚他。可那样会更苛责,我却是不忍心的。于是退而求其次,将本来就会逐渐转交的事务托付下去,让他不要有别的心思。」
翻译一下就是:不折腾他也行,那就得来个大的让他长记性。我还是善良了点,没那样做,安倍晴明你小子最好懂点事。
还有更多的人则认为这是贺茂忠行想要提拔安倍晴明的意思,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小鬼,因忠行怜悯才捡来平安京,短短几年居然升到了和他们齐平、甚至更高的位置。
他们十分不满。
安倍晴明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不过此时的他正如忠行考量的那样,忙得连觉也睡不好。
交给他的事情越杂,需要接触的人就越多。人一多起来,不属于鬼怪之类的怪事也就多了。
这还是头一次,在安倍晴明脚步虚浮回到家里,看见薄朝彦后,第一句话是:“朝彦,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薄朝彦正在奋笔疾书,五条知一回家就让人给他送来了一大堆和纸,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禅院荒弥也让人送了一车和纸。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