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景宸摊开双手,只见腕骨纤细,掌心柔嫩,连多年风雨不辍练枪形成的老茧都在这一年不到的时光里淡化了不少。
想起不久前,在云州大营中连射只大雁都要借第二发羽箭续力,真正是百无一用。
难道这七八年间自己只能读书作画,莳花弄草不成?
明景宸想到这儿,一颗心跌落谷底,这几日体内维系的一口气在失落绝望中彻底泄了出去,他头脑愈发昏沉,突然眼前一黑就陷入了昏迷。
中途因为疼痛和寒冷,他醒了几回又很快昏睡了过去,直到日光透过窄小的窗缝射在他眼皮上,他才迷迷瞪瞪地醒转过来。
他望着挂满蛛网的破败房梁愣了会儿神,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忍着酸痛从地上爬起来,昨晚太黑,他都没怎么仔细看清楚这间救了他和邹大的房子是何摸样,此时看周遭陈列摆设,这里似乎是前朝设立的一处驿站,应当荒废了不少年月,很多东西都朽烂得面目全非了。
明景宸走到邹大身边,这人正仰面躺在地上鼾声如雷,他便知对方体力恢复得不错,这才稍稍放了心。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将杂物挪开后推门出去,外头金阳当空,砂石沉寂,与昨夜的惊心动魄,暗无天日简直是两个世界。他依靠估算的时辰和太阳的位置大致确定了方向。
正当他在思索回到昨日扎营地点的附近找到潘吉他们的可能性大小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串足音。
明景宸回头,发现邹大正挠着头从石头屋子里走出来,眼角还蒙着一粒眼屎,头发乱糟糟,身上臭烘烘的。
见他这副尊容,自己也能想象得到自个儿现下八成比对方好不到哪儿去。
明景宸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两步,“你醒了。”
邹大看了看周遭,他们所在的石头房子像是沙海中的一座孤岛,他问道:“景公子,如今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该如何是好?”
“你对这儿比我熟悉,你觉得该怎么办?”
邹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他察言观色了一番,才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如……咱们先回去……”他刚说出“回去”两个字,就感到明景宸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剐在自己身上,凌厉无比,他心头一颤,却仍旧梗着脖子将顾虑说了出来。
“景公子,不是小人贪生怕死,只是如今只剩你我二人,没水没食物,这在戈壁沙漠里究竟多可怕或许您现下还不懂,但小人很清楚,这样下去非但找不回其他人,我俩也得把命留在这儿。听小人一句劝,咱们回去罢。我们走了没几日,抓紧些赶路,靠着戈壁上的沙棘、沙枣也能勉强解渴果腹,坚持回到大庆关应当不难。”
明景宸不说同意与否,只用黑亮的眸子看他,“那窦玉呢?你连窦玉也不管了?”
邹大颓唐地摸了把拉碴的短须,道:“这种情况下谁都管不了谁,只能求老天爷对他们高抬贵手了。”
这几日,明景宸听窦玉提起过,邹大这人早年间遭了难,镖局倒了后他就落草为寇,在绿林中摸爬滚打了好些年。明景宸过去也曾接触过许多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绿林好汉,旁的不说,这帮人信奉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的江湖道义,最是重情重义。
可他在邹大身上虽然看到了很重的江湖习气,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得此人身上定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明景宸整了整衣衫,朝方才自己测算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道:“我不会回去,除非见到高炎定的人或是……尸体……”
明景宸越走越远,石头房子被他甩在身后变得小如鸽卵直到消失不见,而他始终没有回头。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论邹大当初是自愿还是被迫跟随他们来到戈壁,既然他不想继续前行,那便分道扬镳罢。
有一件事,当初明景宸没有对窦玉他们说实话。
实际上,他曾经去过戎黎王庭,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那时他还被所有人尊称为宸王……
所以他并非真的对戈壁沙漠一无所知。
根据记忆,离这儿约莫两天的脚程有一处水源,那儿时有牧民经过饮马休憩,只要到了那里就能补充物资,如果运气好,兴许能找到走散的人。
明景宸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未时,才找到昨夜他们扎营的地方。
一场沙暴将他们生火造饭、搭建帐篷的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他记得一旁黑褐色的粗壮老树桩,险先没认出这块地儿来。
先前虽然没报太大希望,但当真的没见到潘吉他们的人影时,失望的阴霾就盘旋在他头顶。
明景宸无甚表情的脸上布满风霜尘土,让他姣好昳丽的耀眼容颜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然而即便是掉进泥淖里的珍宝也改变不了它是珍宝的本质。
这是此刻邹大看到明景宸时的唯一想法。
随后,在他古铜色的脸孔上挣扎扭曲一一闪过,最终归于无奈的自嘲,他从巨大的树桩后慢慢走出来,高大健壮的身体在地上铺开一道深深的影,他望着明景宸,却一句话不说,似乎是不知如何解释自己中途变卦的缘由。
明景宸确有几分惊讶,但他大部分时候是不会让自己真实情绪过分外露的,所以他很快收敛住心绪,话语间既无责备也无喜悦,“你改变主意了?”
邹大不看他,只望着头顶的艳阳,说:“接下去怎么办?是找人还是继续朝戎黎王庭方向走?”
明景宸却道:“虽然我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天定胜人是对的。”
邹大这才转头凝视他,等着他的下文。
“但据我对高炎定的了解,他从来不会这么想,他这人自负傲慢,觉得人定胜天,就是老天爷都没法阻挠他的脚步。他与很多年前的我很像,曾经我也是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万物皆为我所用……可到头来并没有出现什么转圜……”
邹大脸上一半迷惘一半了悟。
“可能这次也会是相同的结果……也许高炎定早在某个地方死于非命,也许我们会死在戎黎人的铁蹄下……这样,你还要同我一起去么?”
邹大揩了把汗,将怀里的东西扔给他,“你这人好生奇怪,怎么喜怒无常的?早上我说要回去,你一走了之,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又想劝退我,你究竟要干什么?非要一个人去送死么?还是存心要和高炎定在大漠上做一对无人打搅的野鸳鸯?”
“你个莽汉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野鸳鸯?谁要和那混账双宿双栖了?
明景宸不知道的是,表面上他对邹大的话嗤之以鼻,但脸颊耳垂处却无知无觉地爬上一层火烧云似的绯红。
他骂完人去看对方扔来的东西。
没想到竟然是个牛皮做的水囊,原本他们带了很多这样的水囊,现在只剩下手里的这只,里头还有大半袋水。
“哪里来的?”
邹大指着老树桩中间的空洞说:“里头找到的,应该是昨夜被沙暴刮进去卡住了。”
明景宸晃了晃这半袋水,忽然道:“走罢,这点水还不够你一顿喝的。”
邹大三两步追上他,“去哪?”
“先去找水源,我们需要马匹或者骆驼,还有食物。”
邹大半信半疑,“你知道哪里有水源?你不是从未去过戎黎么?”
“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我没你走镖押货的能耐,但好歹认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临行前我翻过北地与戎黎的地理志,还查阅了近些年绘制的舆图。”明景宸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不客气地说,“你这个去过戎黎的,怎么连水源在哪都不清楚?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面对他审视的目光,邹大无措地撇开视线,真假难辨地说:“时间太久我给忘了。”
“原来是忘了。”明景宸不去和他较真,扬了扬水囊在前头带路,“那你跟紧我,别走岔了道儿。”
戈壁沙漠里大鱼大肉没有,但仔细找找,还是能找到沙葱、沙棘、浆果等植物用来果腹的。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