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浓重的夜色,将那些建筑的轮廓一一观察了遍,他很快认出那座角脊上设有七只琉璃仙人走兽的殿宇就是今夜大宴群臣的所在。
高炎定浮在太液池上,能清晰地看到有十来道宫灯组成的长龙蜿蜒游走在高低不依的宫阙之间,水浪声里,隐约能听到那些宫人、羽林卫一声声呼喊“镇北王”的动静。
竟是来找自己的?
高炎定心底一阵烦躁,想任性地不管不顾,可最终理智还是占据了上峰,他抹了一把脸,认命地潜入水中往岸边游去。
池岸边的水域,盛开着大片大片的淡色芙蕖,娇姿欲滴,亭亭玉立。
高炎定从中穿梭而过,染了一身清雅之气。
等靠近岸边,他故意拍打了水面数下,做出挣扎的狼狈模样,高声呼救道:“来人——来人哪——”
“什么声音?”
“有人落水了!”
“在太液池那边!快去快去!”
“不好!是镇北王!快来人啊!镇北王失足跌入太液池了!”
“快快快!”
原本分头寻人的全都呼啦啦地涌向池边。
几名羽林卫跳入水中,将“醉醺醺”的镇北王架上了岸。
有机灵的宫人立马将披风盖在高炎定身上,关切道:“王爷,您怎么样?陛下方才召见,我们寻不到您的人,都快急疯了。”
天授帝要见自己?他不是应该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么?怎么如此之快?
高炎定眼中阴晦一闪及逝,借着黑夜的遮掩,倒是无人察觉到他的异色。
他故意打了个酒嗝,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太湖石上,道:“岂有此理,堂堂宫廷大内,竟有人趁本王酒醉暗下毒手,企图想把本王推入太液池里溺死!”
话音方落,周遭一片哗然,众人面上无不露出惊恐彷徨的神情。
很快,有人胆大包天在天子脚下意图杀害镇北王未遂的消息不胫而走。
闻讯赶来的朝廷高官和宗室贵戚将高炎定团团围住,不管明里暗里安的什么心,面上都摆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不断嘘寒问暖,为的就是摆明态度,撇清干系,免得被牵涉进去,凭白惹了一身骚。
然而高炎定铁了心不做理会,不管谁来说话,他都横眉冷对。
医官要给他把脉,他拒绝;宫人呈上姜汤,他直接掀翻。
“有人要害本王的命!你们这帮子人,本王一个都信不过!本王的亲卫何在!叫他们来!如今这帝京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本王今晚就要回北地!”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高炎定这般不明不白地回了北地,不出几日,全天下的唾沫星子就会淹了帝京,今晚在场的所有人都会背上一口黑锅,连天授帝都无法幸免。
这事若处理不当,正好给了北地兵马渡江南下的理由。
帝京的这帮人精平日里争名夺利,尸位素餐,日日搅弄风雨,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希望打破帝京与北地的平衡。
因为这不利于他们继续敛财弄权。
天授帝昏聩,但受苦的是百姓,与他们何干?只要不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巴不得天授帝长命百岁呢!
众人好说歹说,奈何高炎定一概不听,只嚷嚷着要找亲卫回北地。
一名老臣劝道:“我的王爷,依律藩王的亲卫是不能随同入宫的。您快别使性子了,快些让医官给您诊脉,而今虽是夏天,但在水里泡久了伤身,您万金之躯,可不能因为意气用事而有所损伤啊。”
高炎定不买账,骂道:“本王有个好歹不是正称了你们的意!谁知道这汤药里头有没有毒!休要再想害本王!你们帝京的人就是油滑奸诈,欺人太甚!”
他眸光凌厉地将众人的神情一一看在眼底,冷笑道:“不是说陛下要召见本王么?本王现在就去与他对质,今夜不给本王个交代,你们别想好过!”
他嘴上这么说,屁股却抬都没抬一下,仍旧坐在大石上骂骂咧咧。
他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是大臣要害他,一会儿又暗指天授帝是幕后指使,逻辑混乱,语无伦次,活脱脱一副喝大了脑子不清楚又暴脾气的醉汉模样。
有权臣见他如此胡搅蛮缠,出言不逊道:“王爷,或许是您喝多了没站稳自己跌进……”
他话还没说完,高炎定推开旁边碍事的人,上前就给了这人一脚,将人踹进了太液池里。
“恐怕就是你这老贼叫人害的本王!”
前不久在城门口镇北王一脚踹飞马大人的事迹,大多数人只是道听途说。
听说那马胖子虽被救了回来,却瘫痪在床上半死不活,很多人都觉得是过分夸大了。
而今那权臣明明离池岸有段距离,却整个人飞了出去噗通一声跌进了水里,溅起的水浪把近处的几个官儿浇得一身淋漓,好不狼狈。
众人不禁想,镇北王这厮果然悍勇,光是这脚力就非常人所能及,难怪在沙场上能打得戎黎人如同丧家之犬。
大家越发畏惧高炎定,连“包围圈”都自发向外扩大了几倍,再没人敢近距离对他唧唧歪歪。
这下耳根子总算清净了,高炎定百无聊赖地坐回太湖石上,低头整理披风上的皱褶,一副天塌下来,老子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无赖样。
中间,天授帝派人来问询了几次,话里话外都是命他即刻去面圣。
高炎定冷笑连连只当耳旁风,当着那传话太监的面,道:“本王现在腿抽筋了,走不了路。”
从湄洲的斥责到帝京的冷遇,天授帝伤了数次高炎定的颜面,这些账,他都记在心里。
派些歪瓜裂枣过来说个三言两语就妄想自己能给所有人一个台阶下,没门!
高炎定在等,他对天授帝能有多少气量抱有很大的期待。
僵持了半个多时辰,久到身上的衣衫都被夜风吹得半干不湿,天授帝身边的秦太监才带着天子御辇来到了太液池畔。
秦太监脸上带笑,弓着腰对高炎定道:“王爷,陛下知您腿脚不便走不动路,特命奴婢抬了御辇来,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这荣耀究竟有多大?在高炎定看来,也就那样。
他嘴上推拒道:“天子銮驾,本王岂敢僭越占用?知道的清楚是陛下体恤臣下,不知道的还当是本王目无尊卑,有不臣之心。”
秦太监脸色一僵,讪笑道:“怎么会呢?王爷劳苦功高,只有那起子小人还会那般揣测诋毁您呢。”
“是么?”高炎定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看得秦太监险先招架不住,“本王一片忠君之心日月可鉴,这御辇还要劳烦你叫人原路抬回去,换一顶普通的轿子来。”
秦太监见他坚持,只能依了他,命小太监重新抬了新的来,才总算将人顺顺当当地送到了天授帝面前。
天授帝端坐在龙椅上,在高炎定行过礼后,很和善地赐了座。
高炎定谢恩后,坐在圈椅里假借喝茶的动作悄悄打量对方。
只见天授帝身穿一套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长长的五色玉珠形成一道帘幕,遮住了上半张脸,令他越发高深莫测起来。
要不是亲眼目睹了天子的“活、春、宫”,高炎定还会以为他方才是在处理什么军国大事呢。假正经!
天授帝作为天子,受天下万民奉养,虽年近古稀,但比起其他同龄的老人来说,算得上是保养得宜。他面色白皙,皮肤略有松弛,有少量老年斑点缀在脸上,下巴上留着一把搭理妥帖的短须,身量略微发福。
对方年轻时应当也是个面容俊秀的伟岸男子。
高炎定鼻子灵敏,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料味道,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微微侧过身子,也不去喝杯中茶水,静静等待对方发话。
他能感到天授帝的目光隔着十二旒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身上,即使外在相貌保持得多好,也无法掩盖眼神中的老态龙钟和死气沉沉。
这一刻,高炎定忽而明白了天授帝为何穿戴的比方才在寿宴上还要一丝不苟,想来是背后的倔强和不服老在作祟罢。
天子真的老了。他不由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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