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咬嘴唇,眼神和他错开片刻,心驰神往。他又按快门。
So Far Gone,阿拉斯加瓦尔德兹,大山滑雪终级目的地。那一刻,他倒不是想起了‘绝境’,而是想起一年前,他们讨论起‘绝境’那时候。那时候,所有梦还没有碎,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未名峰是真。
“不是瓦尔德兹,是海恩斯。‘绝境’还是太远了,气候条件不太好,今年整体上积雪稳定性不够,一上去就触发雪崩。我们过去了,可当地向导说找不到合适的窗口。”
梁牧也的眼睛从取景框抬起,抬起手示意他稍等,转头和黎向晚交流:“我觉得可以试试冷光。”
片刻后,显示器吐出成片。黎向晚看着他,说:“现在面部的效果是比较柔和的。布景是冷色,你再补冷光……”
“嗯,我知道,”他打了个手势,让灯光师往侧面移动:“光板再往侧面移动一下,左边减光,蜂巢换一个15度的,我看看效果。”
如同他对模特的妆面效果有坚持,造型师对衣服的布料也有坚持。最后定下来的这一套衣服,薄而透,类似亚麻质感。人眼看到的和相机镜头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内容更多,层次更丰富,潜意识会帮助眼睛勾勒完成那个画面。梁牧也今天一直在用相机的眼睛去看他,还要重新适应用肉眼看他。他看得见他的脖颈,肩膀,肩胛骨那个形状奇怪的像儿童画一样的纹身,膝盖上磕碰的痕迹,腰腹,大腿,左脚踝的那道疤……
灯光师打断了他的思绪,说:“梁哥,已经上了15度的。”聚光罩加上蜂巢过滤会更加聚光,他们工作室那个大的聚光罩借出去外拍了,剩下这个聚光效果没那么好,错让他以为是没加蜂巢罩。
梁牧也缓了缓神,他上午明明刚刚吐槽过这个聚光罩Bowens卡口的问题。他很少很少搞错器材的。
片刻后,他说:“那就麻烦换30的我来看看。”
等灯光就位的时候,梁牧也才又对池羽说:“继续讲,别停。”
池羽没有太多创意,规规矩矩地问他:“讲点什么?”
梁牧也耐心地引导他:“阿拉斯加,比起韦尔比耶……”
韦尔比耶是每年FWT决赛的场地。
“不太一样,在AK是一种滑法,没有feature(天然道具),大山滑大线,在韦尔比耶……你看了我比赛?”池羽难掩惊喜,绕过镜头寻找他的目光。
梁牧也没有否认:“看镜头,放松。想象一下你在韦尔比耶drop in之前那一秒。你眼前是看好的那条路线……属于你的,你必须得滑的这条线。”
池羽的眼神变了变。左边减光,池羽的右脸暗了下去。从没有蜂巢罩,到15度蜂巢,又换到30度,光线聚焦在了更小的范围内。光线调整之后,他左侧脸的线条冷厉,一边脸是阴影,而他看向有光的地方,整个画面构成变得深邃而神秘,富有力量。
把一个根本不可能被关住的人封印在冰层里。完美与残缺。凝视与被凝视。真实与虚构。瞬间与永恒。充满矛盾的一张照片,不是时装秀,而是艺术品。
黎向晚想到昨晚梁牧也对她说的,拍好池羽很简单,只需做减法。所以,他减去冗余的服饰和首饰,减去遮盖,甚至减去灯光。
黎向晚没问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只称赞道:“很好。”
梁牧也点点头,也对池羽说:“不错,休息一下。”
黎向晚站起来,一时间没人注意他俩这边。池羽对着他的后背,仍遵从他之前的指令,开口说:“其实,滑完那条线之后,我的感觉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嗯?”梁牧也之前只是引导他放松,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拍摄上,对他说的内容没太注意。可池羽当了真,还真跟他分享起人生来。他一时间也没跟上他的思路。
“我说在韦尔比耶……”冷光源照得池羽有点不舒服,梁牧也低头把电箱关掉,池羽的脸陷入一片黑暗。他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昨天做采访的时候,我就在想,赢了那场比赛之后,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梁牧也就在黑暗中,跟他对视了几秒。他肯定是听见了。
可池羽不太清楚他是否听懂了。下一秒钟,灯箱又打开,他的情绪曝露于冷光源之下,无处可藏。
“再照一组吧。你状态不错。我们内页还要用。”
池羽似是抛下颜面,又主动问:“你在格凸……怎么样?去年夏天,就去了吗?”
梁牧也答得顺畅:“去年夏天?我不在贵州。”
池羽迅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下去。他突然意识到,当初他第一次来工作室拍广告,梁牧也那时候其实是在北京的。他只是不想见到自己,才换黎向晚来完成任务。
而今天,那个人估计也没想真的跟他聊天。工作需要而已。
冰是假的,可他手扶上去,仍觉得瓦凉瓦凉。
第56章 未竟
收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黄昏的光把屋子切割成正倒两个三角。梁牧也在暗处,和黎向晚的新摄影助理小严一起收器材。
小严刚刚收到一半,便小声问他:“梁老师,我想去找他要个签名,一会儿回来再收尾,可以吗。”
梁牧也抬起头,有些诧异。他往靠窗那头一看,池羽在明处,身边确实已经围了很多号人。有自己工作室的,也有化妆和布景组的人。大家都十分敬业,等拍摄结束之后才排着队找他说话、送祝福、要合影和签名。其中更是有滑雪爱好者,把全家的雪具都拉过来了,每件衣服、每块板、每个头盔和雪镜上面都要他签名。
池羽换下拍摄时候的衣服,穿回了一件黑T恤,外面还是罩着昨天那件浅咖色的廓形休闲西装。他原本的衣橱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所谓的时尚单品,梁牧也猜,那一定是张艾达请造型师给他搭配的。外套宽松但质感很好,弯下腰的时候,每一寸布料都很完美地贴合他的身体。
阳光穿过他定过型的微卷的黑发,让他的剪影看起来毛茸茸的。池羽的左脚还是穿着厚重的步行靴,没法蹲着。还是梁牧也边收机器边给他那个小助理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小凳,是布景组组装亚克力‘冰’的时候垫脚用的木凳。
要签名的东西在水泥地上整齐排队,助理一件一件给他递过去。而池羽就坐在那个小板凳上,以膝盖作台面,低着头一件东西一件东西签。
小严见梁牧也光愣神不说话,以为他是要拒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梁哥,我今天是身负重任,羽神基本不怎么来国内的,我哥们儿听说我们工作室给他拍广告,特意让我把他的头盔带过来要签名。”
梁牧也这才反应过来,说:“哦,你去吧。”
池羽上一次在国内谈滑雪还是十四岁时候池勉介绍他去录节目,如今这项运动在国内更加普及,随着申办冬奥成功,滑雪场的盈利额每年都在增长。有了冠军的头衔和阿勒泰那一场比赛的曝光,他比起去年来拍速迈广告那时候更出名了,走在路上都被认出来好几次。他从不觉得厌烦,只会感激陌生人陌生的好意。
过了一会儿,小严也拿着签名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还在他眼前炫耀似地晃了晃:“谢谢梁哥,任务完成。”
照片是金色记号笔签的,池羽一看就是用右手,中文签名线条流畅,“羽”字带两个圈圈,显得很灵动。每一个都签名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已经反复练习过千百回。一切都那么的合适,那么的顺其自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臂。肌肉绷紧,又放松,再绷紧。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挺好的,”他说,“你先回去吧,器材柜我锁就行。”
最后一位粉丝也走出屋子那一刻,池羽从地上站起来,掸掸灰尘,主动跟他说话:“梁牧也,我那天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
梁牧也实话实说:“还没有。”
池羽想了想,开口道:“那个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对你,应该也会有意义。我还是希望……你能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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