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我是他男朋友,应该会直接把门打开,把人拽进来抱抱,让他别冻着了。可他和男朋友差着十万八千里,那个时候他正在一条街外面打车,还装没看见池羽的落魄窘境。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是否有个人亮着一盏灯等他回家,他一概不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程洋说,池羽挺不容易的。
梁牧也想到他在车上翻出来的那本有些年头的杂志。其中内页折了个角,是池羽和一个金发少年勾肩搭背,在特伦勃朗的山脚雪地合影留念。底下一行小字注解,全是法语,梁牧也半蒙半猜,那意思大概是,Max Willard & Yu Chi,2012年,青年自由式野雪比赛the North Face挑战者杯,第一名和第二名。
天地一片白茫茫间,快门闪动,记录下两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池羽左手搂着他的竞争对手兼朋友,右手伸出来,比还是那个Rock on的手势,带着点坏笑,挺叛逆的。
梁牧也仔细回忆了一番,这两周阴差阳错,跟他在一起也待了挺长时间。可无论是上课还是吃饭或者开车路上,都没见池羽再露出过那样的表情。真正如少年般轻松得意的,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底下的那种笑。
之后两天,程洋约了和池羽去上课,没想到,上课上到一半,池羽竟然主动问他,牧也还在加拿大吗?
程洋说当然还在啊,还问他怎么了。
池羽这时候打了太极过去,就说,没事。梁牧也那天走的时候拿走了他的雪板和固定器,还拿走他后备箱一套衣服。这个说起来也太暧昧了,池羽话到嘴边没说出口。
程洋其实有点明白了。他估计两个人那天上山的时候闹了点别扭,池羽想联系他又不敢主动联系,梁牧也则是嫌他不把自己当朋友,懒得联系他。
程洋就从中调和,说:他这周忙,你有事找他的话,就电话问他一下呗。
池羽嘴硬,就说没事儿。
程洋一哂,心道,没事儿的话你问他干啥啊?
可他还是苦口婆心地把这番对话传递给梁牧也,后者想了想,他倒也没有很介意,不做朋友不代表不继续上课,他再学两节课都要能够刻滑了,当然是要继续学下去。
他刚拿起手机想给池羽发个信息约时间,就听见手机震动。
竟然是池羽先给他发了。
池教练酝酿了三天,终于酝酿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借着一股冲动劲儿发出来了:“对了,你板子该打蜡了。”
然后紧跟着一条:“明天拿到店里来吧,我帮你弄。”
梁牧也就问他:“滑几次需要打蜡?”
池羽就说:“反正差不多该到时间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太好拒绝,就答应说明天拿去店里。
*
因为是个工作日的下午,到店里的时候,他看见池羽不是很忙,正靠着柜台喝可乐。他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梁牧也凑近了跟他打招呼,才发现他是把头发剪短了一点,上身也穿着一件紧身的耐克长袖。
池羽平日里总喜欢穿比自己大一号的衣服,短袖是街头滑板风格,帽衫也都是松松垮垮的。滑雪的时候,他也都穿着保温层的亮色薄羽绒,外面再罩上大一号的雪服,根本看不出高矮胖瘦来。如今却不一样,他还是穿着那条都要磨出洞的灰色系带运动裤,可黑色的速干面料紧身上衣让他的好身材展露无遗。
换普通人根本不敢穿这种衣服,暴露的全是缺点。可池羽肩膀到手臂的肌肉明显,最要命是他的腰,从宽阔的背肌一下收窄下去,显得屁股都很翘。池羽常年在高纬度地区活动,被黑色一衬,更显得皮肤颜色白。梁牧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们闲聊了几句,池羽就走过来把玻璃柜台的侧门打开,示意他进来方便说话。他还转身把一个小牌子放在桌上了,上面写着“十分钟后回来”。
池羽接过把板子,放上工作台,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改锥,开始拧他固定器上面的螺丝。梁牧也就站在旁边看着。
“这周上山了么?”池羽又问他。
“去了一次,程洋介绍了个两朋友跟我们一起,” 梁牧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便说:“我们出发的比较晚,就没提前问你。“
池羽的右耳仍是光裸着,他伸手示意梁牧也站到他左手边,好听清他讲话。
问完问题以后,他就专心干活。池羽松螺丝极快,每个地方都蜻蜓点水般点一下,手法稳准狠,看得梁牧也眼花缭乱。
梁牧也好奇道:“这都全都要拆下来?”
“螺丝和板底接触的地方会有个凹陷,肉眼看不见,但是一会儿涂抹上去没法吸收。不用拆下来,拧松了就行。”
池羽又拿了一块看起来是金属锉子一样的工具,开始顺着板刃刮。
“平时你都自己做?”
池羽点点头,专心修刃,走完了一圈以后用手指抵了抵,又用细锉再走了一遍。都做完以后,他才开口说:“滑大山很废板子,比赛蜡每天滑完都应该打,刃也是每天都要修,都做习惯了。这块板子挺新的,磨损程度还好。不过——你也碰石头了吧。”
他用手指尖能清楚地感觉到刃上一些凹陷和突起的痕迹。好像神奇的通灵师,伸手一摸,就知道你走过哪些路。
梁牧也想到,熠川出事之后,是他整理的他在北京的全部东西,包括地下一层的储藏室里他的雪具。梁熠川从小到大,换板如换鞋,得有几十副不同长度宽度性能的雪板。只是,维护雪板这种脏活累活儿,雪场有专门的师傅做。他上次有印象,还是他开着他那辆全黑的越野路虎卫士,后排座椅全放倒,拉着梁熠川和他的七八副雪板去修刃保养。
路上,他开口问梁熠川,你为什么喜欢滑雪。
梁熠川说,为了得第一。为了想参加冬奥会。
梁牧也问他,然后呢?名次之后,奥运之后,又是什么?
梁熠川当时被他问住了,有点难堪。后来梁牧也觉得,这样的问题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儿来说未免太形而上,也就没计较。为什么去做一项运动,这问题是常问常新的,梁牧也自己觉得自己的答案在十岁、二十、三十岁各有不同。
只不过,最后几年里,他们中间隔了一整个太平洋,终是聚少离多。梁熠川总在跟着梁建生出国训练和比赛,他自己一年四季的时间更是排得很满,春夏爬山,秋冬攀登,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他也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得知梁熠川出事以后,他小时候青年队的队友过来一人拿走了一块雪板,放到自己家里留作纪念,给梁牧也剩下来很多单只的。去年冬天,他终于下定决心,把每块雪板的都固定器都拆下来,找木工定制了一个架子,在储物室里,把各色单只雪板拼成一面墙。他希望他的世界永远是彩色的。
第20章 打蜡
池羽一边干活,一边主动和梁牧也同步了高逸那边的最新消息。高逸留院观察两天后就被医生批准回家静养了。池羽说,我跟他说了,是你连夜送我来的,逸哥让我转达感谢,还说有机会请你吃饭,你要在雪场买什么滑雪装备也跟他打个招呼,他有七折会员卡。
梁牧也只是笑着点点头,说吃饭可以,其他的就不用了。池羽说好,然后又没言语。两个人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又谁都不想先开口。一时间,屋里很安静,池羽擦板底的声音都变得尖锐刺耳。
沉默了小一阵之后,池羽走到旁边把电熨斗插上电,先开口说:“牧也,那天我……心情不太好。如果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我给你道个歉吧。”
他只叫他名字两个字,有点朋友之上的亲昵。梁牧也不太习惯,甚至走神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就只捕捉到“道歉”两字。
“那天确实是情况紧急,现在事情也都过去了,高逸没事儿就好。你现在……能跟我说说吗?”
“和他一起滑的那个人我也认识,前几周我和朋友滑一个道外树林的时候,从树井里面把他救出来。他当时,连雪崩三件套都没带。发生这种事情,我应该是可以预料到的。可是当时,我没阻止高逸。我怕打乱他的计划,败了他的兴致吧。我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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