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喝酒这件事上,池羽向来大方。他便应下来,举了举杯,昂起脖子,喉结混动,这第二杯酒就也见了底。他抬手又要了第三杯,和梁牧也的一样。也是Delirium Drive。
大屏幕上,第一名是他,紧随其后的就是Max Willard。像在特伦勃朗,童年时候那样,他俩携手抱走一二名。可现如今,周遭一切都变了。
液晶屏换了一桢,开始放赛后采访。池羽赛后跑得比谁都快,记者没能再成功逮住他,就抓住第二名Max采访了六七分钟,听他从今天的比赛聊到这个赛季在FWT的长远计划,又聊到他的雪板赞助商Rossignol今年打算拍的冰雪大电影。
梁牧也看他一直盯着屏幕看,偏偏就在这时候扭过了头,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便开口道:“你车上有本杂志。那天隔夜等你的时候,我拿上去看了。”
那是他和Max在特伦勃朗同台竞技的最后一场比赛,当地的滑雪杂志做了报道。那之后,Max便在父母的要求下离开了训练营。他父母对他近些年的叛逆颇为不满,同时对他的课业有很高的要求,把他送进了当地的精英寄宿高中,也延迟了他参加国际比赛的时间。
那年,他十六岁,Max十七岁,他去了三站青年野雪巡回赛,三站都有成绩,而Max被迫在全封闭式的寄宿学校待着。两个人第一次爆发争吵。少年总是心高气盛,错过一年的Max不但和池羽聚少离多,更是无法摆正心里的位置,几度不接他的电话。
池羽没回避,点了点头:“嗯。”
“你们俩,当时怎么了?”
他想了想,才开口说:“那个是……小时候的事情。我们都是同一个青训队同一年出来的,后来他父母就让他回寄宿高中读书。我们之间,本来就算是结束了。”
Max长得确实很帅,淡金色头发,淡绿色眼睛,在阳光下近乎于灰色。他instagram上指不定有几百万粉丝,是无数青春期少女可以为之心动的那种帅。梁牧也觉得,十几岁的池羽倒也不算太亏。
“后来呢?”
“后来……两年之后,我在外面比完赛,又回到蒙特利尔。他找到我,说不想结束。我就又答应了。”
那个夏天像他妈一场梦一样,始于池羽人生低谷的一时心软,终于他人生最糟糕的窘境。Max回寄宿高中以后仅一年时间,就像变了个人,在社交媒体上呼风唤雨,三天两头换火辣的女孩合照。
“我发现他在外面交了女朋友。或者应该说,他女朋友,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我。”
“……”梁牧也想想以池羽这个脸皮薄的程度,在心里骂了句操。
而且,不但Max当时的小女朋友知道了,他全家人都知道了。Max的父母根本不跟他谈,而是直接打电话把池勉叫过来,直接跟他父亲谈。
十六七岁时候全凭喜欢和爱意撑起来的一片天,在以一种超过自然科学可以解释的速度土崩瓦解。池勉本来一年到头还给他点零用钱,打几个电话。如今听闻他不好好学习,还是个同性恋,只差把他赶出家门。只是,池羽十岁就已经迈出了他的家门,不跟他同住在一个国家,再赶就得往外太空了。
“然后?”
“没有然后,这就是全部了。”池羽感觉酒精上了头,没回答他的问题,却反过来问他:“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定要向前看?”
“什么意思?”梁牧也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联系前后背景推断了一下,才说:“是他——是Max跟你说的?让你往前看?”
池羽越想越钻牛角尖,语气也挺冲:“是谁规定了必须往前看啊,我就不往前看,可以么。”
梁牧也收起平常优哉游哉的那副脸孔,挺认真地对他说:“你没做错什么,你当然应该往前看。反倒是他,不应该忘。“
欺骗当然是种背叛,可忘记更是。梁牧也说的没错。他自己都没想明白,让他这么生气的,居然是这一句话。所有人都可以豁达一笑,都可以高风亮节,可就他自己一个人困在过去。无论是和Max,还是和熠川。所有所有的过往。
只是,换一种语境,池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往前看,往大路走。
实话远远比酒精要上头,池羽喝多了,也松了口。他就说:“梁牧也,我没想到。咱俩还挺像的。”
他俩坐得很近,膝盖抵着膝盖,身边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成耳语:“我其实不意外。我原来和你更像。除了摄影,我喜欢爬山、野攀什么的。大自然是一道解不完的难题,总有新的山想去征服,是吧。”
池羽转过头,借着酒意,明知故问:“后来呢?”
梁牧也对他也只说实话:“说出来可能很老套。我几年前失去了当时最好的朋友。很寻常的一个项目,没想到我们两个人去的,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这部分,他并不知道。池羽又问:“那你往前看了吗?”
梁牧也没答他,倒是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抬起手,叫侍应生结账。
五秒之内,就有人把账单送到桌上来了。池羽觉得他这么多年都没经历过这么快的结账速度。他觉得还没聊够,他还有最贴近心尖儿的心里话没有说。
可梁牧也没有再留恋。他连酒都不贪杯,冰块融化速度太快,稀释了鸡尾酒的味道,他就留了个底儿没喝完。
出门的时候,池羽又鼓起勇气,开口说:“我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你……”
他一紧张,看到条路就走了,根本没在看方向。
“以后有机会,慢慢告诉我,” 梁牧也走在他外侧,伸出手搂了他肩膀一下,把他往右边一拐,“停车场走这边。”
他带着池羽拐进了酒吧背后通往停车场的小巷。
“那你什么时候……”池羽的话没说完。因为梁牧也没把自己手拿下去,还搂着他的肩膀,自然得不能在自然。
梁牧也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完美冷静,像湖水,像镜面。这几个星期,池羽凑近前看,左照右照,却只照出自己焦虑千百。
可美好的幻象总要碎,今夜便是最后的期限,不如自己亲手打碎。
池羽挣脱了他的手臂,梁牧也刚想开口,却被池羽一只手推到一侧的墙壁上。
他凑近,吐息都喷在自己脸上:“我们现在……到底是怎么算。”
梁牧也仍是很从容:“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
“那我想这么算,行吗。”
池羽那句话甚至都没说完,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就吻了上来。很急促、强硬,恨不得都带着风的一个吻。可吻很柔软,像他的心脏。
梁牧也告诉自己停下,就把池羽的胸膛推离开一点点,只有一掌的距离。可还是太近了,他连灼热的呼吸都躲不过。
池羽就这样看着他,那目光又烧起来了。像他刚从钻石碗顶滑下来时候那样。没有雪镜阻隔,光芒耀眼。
梁牧也从不自诩绅士,如今仅存的风度也要丢了。
“池羽,你他妈想好了。”
可池羽这次没有一丝犹豫,把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丢给他:“遗憾比失败更可怕。”
再吻上来的时候,池羽闭上了眼睛。
滑大山野雪最难忘之处,无外乎在陡坡顶端,身体前倾那一瞬。要违背天性,拥抱地心引力,等着自己落在刃上。无论重复千万次,永远危险,永远让人目眩神迷。
吻他的时候,他的心有瞬间落空,随后又被接住。仿佛Drop In那一瞬。
第34章 海浪
池羽甚至想不起那天他们是怎么走进的房门了。酒精从小巷子里的那个吻开始发酵,从唇尖扩散到手指。他醉得太厉害。谁开车谁记路,池羽从坐上他的副驾那一刻开始,脑子里那根管事儿的弦就啪地一声崩断了。
是梁牧也去酒店前台要的房卡。梁牧也去车里拿的两个人的书包。梁牧也去重新停的车。梁牧也捏着他的手腕往房间走。他很用力,手劲儿也出奇地大,指头都要嵌进自己肉里。
门关上了,可嘈杂的思绪没关上,只有亲吻的时候耳边才安静。池羽挣脱他的手,又把他按在玄关的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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