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牧也许久不野攀,今天先锋红点一次,一个人布了快一百米的线,又扛着二十多斤重的C300、电影镜头和稳定器高强度作业好几个小时,下来的时候肩膀都有点酸。
结束时,攀登队员之一的黄鹤先跑过来看画面。
黄鹤今年才二十三,是钟彦云的老乡,也是一行人里的老幺,也算是“梦之队”一众孤僻攀岩大神里面少见的“正常人”。他性格活泼,是个乐天派,总开口闭口就叫他“梁导”。
梁牧也就没着急拆相机。
黄鹤边看边夸他:“梁导牛逼。这色彩,这还原度。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帅,来来,赶紧让我照一张……”
“发给女朋友是不是,”梁牧也两天就跟他混熟了,也知道他的所有八卦,“等我一小时,回去给你导出的,这可是4K高清。”
他让黄鹤一个人回看视频,也去车上,取了自己的手机来看。
北京时间已经早上,又是三十多条未读,他强迫症一样点开每一条,直到最后——最早的一条是今天早上。来自那个搞怪的头像。
池羽又给他发了一张照片。里面是个信封,放大一看,好像是来自WinterLasts Foundation,那个环保自然基金会。
池羽言简意赅:“奖金到了。请你吃饭?”
梁牧也就回他:“刚刚一天在山里没看见。等我出来的。”他一边打字一边想,池羽还挺较真这一顿晚饭,他要真那么较真,怎么不直接请自己再住一晚上五星级度假酒店。
他图的当然也不是那个酒店。
池羽紧接着回:“那你什么时候出来。”
梁牧也说完,打开日历一看,竟然再有两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倒是另起一问:“过年什么安排。”
池羽那边,“输入中”了好一会儿。梁牧也想到,他看着也像是自己一个人住,这边没有家人吗?难道他是一个人过春节?
远处,黄鹤看完片了,正在旁边喊梁导收机器。这台C300他是租的,可不敢让别人上手,就先过去把机器拆装好。
等开车回去的路上,他直接给池羽打了个电话,问他过年的安排。
池羽就说:“我小姑带着我两个表妹来这边玩。我可能就……带他们滑滑雪吧。”
梁牧也第一反应就是他那只打着石膏的右手:“你胳膊这样,还陪他们滑啊。”
“之前都说好了的,不好为了我临时改计划,”池羽一听被质疑,还有点着急,“她从小到大都帮我挺多的……而且,就是教课,没事的。我穿Step-on和TLS的鞋,都是可以单手。哦对,他们也不用我开车,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梁牧也一听他小嘴一张,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就知道他是紧张了。可他本意也没想把他弄紧张。
“他们什么时候到?”
池羽这才说:“后天。”
“三十儿晚上跟他们一起吃饭?”
“嗯。”
“那之后呢。”
“我看电视吧。除非你要……”池羽咳了一声,想说“预支上课费用”,可就是开不了口。在讲荤话这个方面,他跟梁牧也可能差着天文量级。
郑成岭还在他副驾坐着。梁牧也很有先见之明,在这个点儿上断了车载蓝牙,从听筒里对着他讲话:“吃完饭跟我来包饺子吧。吃第二顿。”
池羽想了想‘包饺子’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他常年在国外生活,在有些事情上是有点脱节。“那……就咱俩?你不跟程洋他们过?”
“不跟程洋他们过,跟我别的朋友。我们打算在山里包饺子。怎么样?”
池羽稍微有点失落,可还是答应下来。
*
去机场的车程很短,池羽最后还是自己开车去接的。他把固定三角巾拆下来,座椅再往前调一档,右手就能轻轻搭着方向盘。
也没有梁牧也想的那么严重。他开了会儿车,觉得他右手的活动范围还挺大。
池煦有两个双胞胎女儿,今年十二岁,都是女孩。名字还是池羽那个学东亚研究的教授爹起的,一个叫池一飞,一个叫池一鸣。池羽还记得池煦刚把她俩从国内带到加拿大的时候,池羽自己不过才十岁,隔着餐桌看着布丁大的两个小不点叽叽喳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他不明白其中典故,就低头,使劲翻自己的中文词典。
他父亲池勉在那之后就回国发展了,他本来也没有计划留在加拿大。正好小妹和当时池一鸣、池一飞的父亲离婚,要一个人带着姐妹俩移民,他就帮池煦办完了全套手续,还把房子留给了她。当然,池煦后来知道,这一切是有个附加条件的,就是小池羽。
池勉对池煦说,这孩子省心,冬天往滑雪冬令营一扔,再有几年就可以自己开车去回。你给他留一顶屋檐睡,让他吃顿饱饭,就可以了。
也确实如此。池煦总说池羽懂事,十三四岁的时候就送一鸣一飞上学。那时候刚落地的她英语不好,外出办个事还得戴上这个小翻译。再后来,池煦开了个服装商店,池羽就去店里给她打下手。后来在雪板店,这段经历还派上了用场。
算起来,池羽得有三年都没见到她们。
池煦先把姐妹俩赶到后座,池羽下车,单用左手帮他们提行李。
她才看出来池羽的右手有点不正常,亲切地问道:“冬冬,胳膊怎么回事啊?”
池羽几年没听人叫过他小名,还有点不习惯,摸了摸脑袋说:“哦,那天练习的时候不小心,没事儿。”他从小到大都是贼大胆的毛孩子,小磕小碰不断,冬天滑雪,夏天滑板,腿上就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伤个胳膊,实在是小事。
“那你还能滑雪吗,实在不行,我让她俩……”池煦有点难为情。
“能。你们雪票都买了。”
“那这两天放假,跟我们一起去逛逛街吧。”
“好。”
“三十晚上想吃什么?来我朋友家,我给你做。”
“都可以。”
池煦见他专心开车不说话,就又找话题说:“我看到你得奖了,真棒。以后生活上,各种方面……有什么需要的,也跟我说一声。”
池羽就很礼貌地说:“谢谢小姑。”
他从惠斯勒回来以后,是发了一条朋友圈。19号的号码牌作背景,旁边WinterLasts基金会那个麦肯齐峰形状的奖杯被他随意丢在了雪板架上面。光线昏暗,取景歪斜,很不讲究。倒是配文,池羽一语双关地写,“失而复得”。
其实这一条,也只是发给一个人看的,这四个字快要用尽了他十年中文学校的功底。底下点赞的人一大堆,都是天南海北的雪友,也包括了旁边的池煦。可却没有他最在意的那个人。
两个人之间很快便又沉默。最后,池煦指路,带他去机场旁边的奥莱,说要给他买两件衣服过年穿。
时尚这些池羽不太懂,他衣橱里面大部分衣服和五年前无异。而这一波衣服,大部分也是池煦开的服装店里面的样衣。他几乎从来没在衣服上面花过钱。
池煦挑了几件合身的毛衣,坚持让他去试衣间试试,就当送给他的新年礼物。池羽本来要说算了,他不太想欠池煦太多。可表妹池一鸣抱着娃娃走过来,指着一件草绿色的毛衣就说,这个很适合冬冬哥哥。
池羽心一软,就拿着衣服走近了试衣间。
试衣间灯光给的足,整整三面镜子对着自己。他对着镜子,脱下松松垮垮的帽衫——这还是梁牧也之前在山脚停车场借给他的那一件。当时,他所有的比赛衣服都是紧身的,打了石膏以后全都穿不进去。所以他俩早上在酒店,其实是互换了衣服。他继续穿梁牧也那件宽松的黑色帽衫,梁牧也穿走他后备箱的紧身T恤。说来也惭愧,这衣服他到今天都还没洗。低头的时候,脖颈间还是他的味道。
帽衫背面印着几个红色的黑体大字,龙山登山探险公司,其实是王南鸥就职的公司。他这几年为了诱惑梁牧也重新出山,王南鸥没少贿赂他,每年公司有文化衫、宣传册、水杯等等免费产品,他都给他寄一份。这帽衫的字体设计如同十年前的企业PPT一样土,也只有梁牧也,能把这种衣服穿出反潮流大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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