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明明只要放任联想的思绪,画面便如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晏斯茶就会出现,和他走在一起,他对此事如何评价,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会做出怎样的动作,都在脑海间栩栩如生,直到突然间——“这是假的啊!”这个念头蹦出来,一下子,孟肴就会感觉胸口一种无比的紧缩的疼痛,他只能浑身蜷缩,死死抱住双臂,等这一阵濒死感捱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这种极端的疼痛,他将自己完全埋没于繁重的工作中,他到处打零工,潜下水道、分拣快递、做清洁、进建筑工地、进零件厂,他不怕累不怕苦,什么活都接,发疯般地干活,没日没夜地干活,直到身体巨大的疲惫如山一般倾压下来——他发了高烧,将近40度,送进了急诊,差点没了命。这之后,他就没法承受那么高强度的工作,被迫维持着一种像人的生活。他话少肯干,老板领导都喜欢,可惜他总会跟人打架,他说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火球,不断燃烧着,见谁都想发火干架,只有打起来,打得两手痛得抬不起来,他才感觉自己像活着。
他说他们没有合照。记忆里的晏斯茶,不是最后时光里沉默寡言、抑郁滞闷的他,而是开心的他、富有生气的他,一笑起来就有两颗尖尖的虎牙,有种天真又浪漫的稚气。他那么喜欢孟肴,所以每次听他说话时,总是定定地十分专注地盯着,好像怕错过音节里的每一丝情绪变化。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关于晏斯茶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里终究是慢慢、慢慢变得有些模板化了。他越是努力去回忆,去记起,那些美好的画面越像一个老旧的卡带片段,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只有那么两三秒,反复重复。甚至这些记忆,他渐渐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他的臆想。
“跟我走吧,回去复读。我爷爷以前是二十中的校长,多少还有些人情在,找个班级给你塞进去,不用担心钱的事。”
“这学校虽然不如三中,但也是个不错的去处,我也是在那儿复读了一年,考上现在的学校,”周易一口干完早已凉掉的水,长吁出一口气,“当年你英语考那么差,我后来琢磨着,是不是我无意间说的话影响到了你?这两年我一直挺愧疚的,你就当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了我一个心结。”
“......高考什么的,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孟肴扯出一个苦笑,“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他的手交在一起,搓了又搓,“我现在养得活自己,每个月还能寄钱给奶奶,已经知足了。”
“你还提奶奶,”周易揪然地瞄了他一眼,“我之前去过你老家找你,你奶奶居然一直以为你在外省上大学。我没忍心拆穿。”
“谢谢,”孟肴的头很深地埋了下去,“她年纪大了......我最对不起她。”
“你最对不起的是以前那么努力的自己......”周易看着孟肴落寞的发旋,心头也有些复杂的不忍,“不管怎样,你不该这样生活。你几乎与社会隔离了,哪天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
孟肴自嘲般笑笑,声音很平静,“我都死了,还会担心有没有人知道?”
“……看来我以后得偶尔来看看你,免得你真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那就劳烦你了。”孟肴居然还笑得出来。他把自己弄得那样轻,好像死不死的,已成定局。
周易被他这副模样弄得很难受,又找不到可以劝解的话,只好转头问,“你这两年都没有回过Y城了?”
“……斯茶祭日回去过。”
“他葬在哪儿的?”
“雾山背后那片公墓里。”
这话又断在这里,不晓得该接些什么了,说什么都怕勾起伤感的情绪。周易搜肠刮肚地找出别的话题,“对了,你认识晏卿吗?听说上个月她离婚了。”
“认识,”孟肴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怀孕前,“她的孩子该有两岁了吧?”
“孩子没了。那时她难产,人是活了下来,可惜孩子死了,她子宫破裂,没有了生育能力,再加上晏斯茶去世,几重打击下,人就有点糊涂了。”
孟肴皱起眉,“她现在住哪儿?”
“不太清楚,离婚以后恐怕回原来的房子住了吧,”周易侧目打量他,“难道你想去看望她?”
孟肴用指腹来回蹭着瓷碗的碗缘,声音有些迟疑,“晏卿是斯茶的抚养人,也算有养育之恩,我想该代他去看望一下.....”
“和晏斯茶有关的事,你倒还有点人味儿。”
孟肴垂下眼,苦涩地笑笑,“这世上和斯茶有关的事,本就不多了。”
周易叹出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行,交给我吧。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爷爷是晏斯茶他爸的老师,他应该知道。”
他对孟肴的事很上心,次日,便发来了晏卿的详细地址。孟肴倒没急着去,隔了小半月,才踏上重回Y城的路。
那是郊外的一座巴洛克式小洋房,红色的砖瓦,乳白色的墙,雕着精致的花卉图形,可惜颜料斑驳褪色,模样也稍显过时,显出一种凄凉的繁景。孟肴按响门铃,来开门的竟是许久未见的王妈,两年多未见,她比记忆中苍老了很多,背也有些驼了。
“王妈,你还记得我吗?”孟肴露出有些局促的笑。王妈怔怔地望着他,“......怎么会不记得,你是孟肴啊!”王妈脸上的笑连着皱纹一齐颤动起来,眼里好似要涌动出泪花,她激动地接过孟肴买的水果,“快,快进来!你来得正好,姑奶奶刚睡完午觉醒来。”
“姑奶奶?”
“噢,”王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晏卿是我的远房亲戚,论辈分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客厅是挑高设计,足有两层楼高,但光线很暗,有一整面墙全是玻璃,里面空间很深邃,全是枯死的植物。横卧的朽木、腐烂的叶片、僵硬的枝蔓、黑色的发干的苔藓,可以想象出,这曾是一座壮观的微缩热带雨林,但现在只剩一片萧萧瑟瑟,断井残垣。
“以前里面养了好几条蟒蛇,姑奶奶结婚后,死的死,送人的送人,现在只剩个空的造景了。平时这儿也没什么人造访,就拖到现在还没有清理。”王妈让孟肴坐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稍等,转身进了一旁的卧室,不一会儿,她打开门钻出个脑袋,“小孟,你进来吧。”
那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屋内没开窗,有股甜腻又沉闷的熏香气息,配成一套的欧风桃心木家具,色泽花纹也是沉闷古老的,宛如上个世纪的贵族遗品。晏卿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袭亚麻制的睡裙,斜躺在一张巨大的藤木椅上,她的身体纤细,像被包裹在一个树的摇篮里。
“姑奶奶,瞧瞧谁来了。”
晏卿的头迟缓地转了过来,孟肴狠狠吃了一惊,那张脸完全变了样,秀气的脸颊干瘪地凹了下去,两腮和颧骨却突兀地耸了起来,活像白骨上覆了一层黯淡的薄油纸,皱巴巴的眼尾嘴角地向下垂吊着,透出一股苦楚的老态。老,真是残酷的词汇。孟肴依稀想起初见她的情景,就像夜色里端庄秀丽的白兰花,只觉得美,丝毫没有琢磨过年纪。
晏卿痴痴地久久地望着孟肴,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嗫嚅着,可是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你认得他是谁吗?”王妈放柔了声音问,晏卿却只是面容呆滞、一眨不眨地望着孟肴,王妈戚戚地叹了口气,“看来她认不出来了……”
“姑姑,我是孟肴,是斯茶的朋友。”孟肴蹲下身,冲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轻轻牵过晏卿的手,用指尖在她手心缓缓书写,“孟子的——孟,佳肴的——肴。”
他的“肴”字还未写完,晏卿沉滞的眼中忽然冒出了两行热泪,“我认得你。”大颗大颗的眼泪划过她消瘦的脸颊,可是她的声音一板一眼,那么清晰,“我认得你。孟肴。”
“我一直在等你。斯茶把湖畔那套房子留给你了,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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