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过头,定定地凝视着孟肴,脸上的笑容天真又有些哀伤,“现在想来,可能那时精神就出了点状况。”
孟肴牵起他的一只手,那手很大,五指修长,是天生适合弹琴的手,孟肴将其缓缓包在掌心里,“......但是以前你给我弹过的每一首曲子都很好听。”他像要替晏斯茶辩驳,可脸上也掩不住低落。“那些不算难。”晏斯茶任由孟肴捧着他的手,斜过身体,亲了亲他的眼角,“想听什么吗?我给你弹啊。”
“就弹这本琴谱里的曲子吧,”孟肴吸了口气,撑出笑容,“我想听听你以前喜欢的曲子。”
晏斯茶将孟肴领到了另一个房间,下午的天光更黯了,屋中陈设简洁,都盖着白色的防尘布,四下弥漫着一股凄清的樟脑丸味道。晏斯茶拉下一袭白布,露出一个漆黑光亮的立式钢琴。
“这台施坦威是我妈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我爸送的。近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声音低沉,“二十一岁的年纪,能收到这样礼物......也许对她来说,那一霎是真幸福。”
这样贵重的钢琴,最后却被遗弃般闲置在此。孟肴心中惋惜,轻轻地摸了摸琴盖,那镜面般光滑的烤漆盖上立即留下一痕印子,惊得他撤开手,有些无措。
“要弹弹吗?”晏斯茶问。孟肴一愣,“可我一点儿不会......”晏斯茶摇摇头,按着孟肴的肩,让他坐下,“没关系,我来教你。”他在身后站着,俯身扣住孟肴的手,一下子,两个人贴得很近,孟肴几乎被自上而下包围着,在晏斯茶的臂弯与胸膛里,感受到一种安稳的压迫感。
“放松,手腕也放松,”晏斯茶虚握着他的手,轻轻贴到琴键上,“将手心拱起来,想象握着一个球......用指腹按键,对。”孟肴摁了下去,是一声明亮的Do,余韵的嗡鸣在他身体里久久地震颤着,很奇妙的体验。
晏斯茶引着孟肴,一一识了一遍音键,“我刚学琴时,会给每一个音想象出一个形象。他们一同参加晚会,不断交换舞伴,彼此逐渐相识。”他俯得更低了些,覆住孟肴的手,那手极白,贴着白色敷贴,连指甲盖的颜色都很浅,“......乐理也好、技巧也好,只要勤加练习总能学会。想象、感知、洞察,这些才能让自己的演奏异于他人。”他的声音就在耳边,浅浅的气息拂过耳廓,有些痒,“肴肴,要再来一遍吗?”
“好啊。”孟肴忙不迭点头。
88个琴键,52个白键,36个黑键,晏斯茶不厌其烦地带孟肴一遍遍认识、带他分辨音色,向他示范指法,教他认五线谱,给他讲各种乐理。晏斯茶一直不太会教人,总习惯一股脑地说,好像对方能通通迅速吸收,孟肴起初聚精会神,后面就开始云里雾里,他其实对钢琴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因为往后的人生里,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练习。他只是喜欢晏斯茶贴着他教他的感觉,舍不得手与手相触的温度。他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精神的晏斯茶,听他说这么多的话。
“累了吗?肴肴。”晏斯茶歪过头打量他。
孟肴摇了摇头,“斯茶,我想听你弹弹。这么好的琴,还是你弹合适。”
晏斯茶笑了,“这台琴放太久了,音质和手感已经不算好,”他亲昵地揉揉孟肴的头,“想听什么?”
孟肴让出座位,拿起那本厚琴谱,他不太认得谱子,随机翻到一页,是德彪西的《月光》的第一乐章。晏斯茶眼里划过一丝光彩,孟肴看出他的欣喜。
“这是李赫特版本的。”
琴声淡淡地、缓缓地响起,就像一片无垠的夜色中,云被风轻轻地吹散,一点点漏出月光,洒在浮动摇曳的树梢上。在疏林中漫步,在倾泻的月色里,没有嵯峨的过往,只有静谧中的安详,安详中的月亮。
一曲很快终了,孟肴意犹未尽,拉了张椅子坐到他身边。晏斯茶翻了几页,又弹了一首,一首又一首,沉静的、激荡的、轻快的、奔逸的,他展现着钢琴的一面又一面,孟肴坐在他身旁,那些荫蔽的忧虑,压抑的思念,失落的与欢欣的,都在琴声里慢慢苏醒又悄悄流走,他多想时间停在此刻,一首曲子就是天荒地老。
琴声一直没有停歇。
天越来越暗了,孟肴抬头看了眼钟,已经下午五点了。享受音乐的愉悦渐渐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忒忒的不安。晏斯茶已经连续弹了接近四个小时,他分明就在眼前,可他弹琴的侧影又好像很远很远。
“斯茶,不累吗?休息一下吧。”又一曲终了,孟肴小声唤他,“斯茶?”
晏斯茶的身形停滞了一下,才慢慢地转起脸,“什么?”他有些懵懂地笑着,面色刷白。
“休息吧,不要弹了。”孟肴站起身,握住他的肩。
“我想试试,那首曲子。”晏斯茶突然说,他没有看琴谱,低下头,就这么弹了起来。
饶是外行,孟肴也能听出这首曲子的难度,一开场就是急促密集的曲调,繁复迷离,眼花缭乱,晏斯茶的手以不可思议的灵活在琴键上飞速跳动着,他惊呆了,觉得那手自有一种魔力,病态与力量交织出的美。
直到有一声错音,突兀到孟肴都听出来了。像是一张娓娓道来的黑胶唱卡,转动着,突然遇见了一处划痕,咔一下,跳了针,世界戛然而止。
晏斯茶的手停了,从琴键上慢慢滑落,落到膝盖上。没有琴声的屋子,霎时空寂了下来。
“果然不行了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句。那么云淡风轻,好像还在笑。
孟肴突然有些酸楚,从身后抱住了他,“......因为你弹太久了,所以太累了,”他将胳臂伸下去,抓住了晏斯茶的手,与他手指交握,“斯茶,回去休息吧。”
“你要走了吗?”
孟肴又抬头看了眼钟,距离晚自习还剩一个小时,晏家离学校有十多公里。“不,还没到时间。”他说,喉头有种刺刺的酸痛感。
他们回到房间,孟肴让他躺回床上,拖过椅子坐下,“斯茶,睡一觉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晏斯茶却摇了摇头,又冲孟肴笑,他瘦了,但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两颗稚气的虎牙,仿佛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少年,“肴肴,这么多天,我已经睡太久啦。久到好像重新活了一辈子。”天空已经暗了,屋外是一堵高墙,光线更加昏沉,晏斯茶旋亮床头的台灯,灯下他的眼眸明晰、清亮,像一天的星,“我就想多看看你,闭上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会......”孟肴感觉藏不住声音的颤抖了,他侧过脸平复了一下,才说,“我就在这儿,”他握紧晏斯茶的手,拉过被子一起盖住,“你看,我在的。睡吧。”
晏斯茶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他阖着眼轻轻地说,“我好像梦见过你。梦见过很多次。”他的睫毛投在睑下,映出静静的灰影,“你之前真的来过吧?”
孟肴没有回答他,只问,“你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很多啊,梦里你一直照顾我,还是很爱哭,”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还梦见有一回,我睁开了眼,看见你就趴在床边。你睡着了,还在轻轻打鼾。我于是伸出手,摸了摸你的头......那触感……太真实了......”他的呢喃像一个钟摆,摇过去又荡过来,渐渐轻了,终归于空中的静寂。
孟肴呆呆地望着他的睡颜,失神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已经下午六点了,他缓缓抽离手,晏斯茶却睁开了眼,“要走了吗?”
孟肴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送你吧,等我换件衣服。”
“好,我在门口等你。”
晏家的鞋柜在外面,孟肴走出门外,保姆也跟了出来,“饭快好了......”
“来不及了阿姨,谢谢您。”孟肴俯身拿鞋,看见腊梅花摆在鞋柜上,可惜天色已暗,瞧着不如白日灿烂了。
“阿姨,斯茶还要输几天液?”他埋着头系鞋带,头顶保姆的声音吞吞吐吐的,“可、可能还要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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