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34)

　　有时候，托里斯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伊万面带笑容地双手捧书读文学选段，不紧不慢地说着软软的俄语，带着学生们做文本细读……当看到孩子们专注又憧憬的神情时，托里斯就意识到：伊万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会让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亲近他。

　　他温柔、成熟、做事从容不迫，甚至记得每一位同事喝咖啡时的口味。

　　伊万的课总是最难选的，就连外系的学生都会来旁听。有几次托里斯去晚了，阶梯教室甚至没有位子了。

　　托里斯看着讲台前，那个面带微笑、穿西装的男人，看到他铂金色头发在老教室古典的木雕下如同古董首饰盒中的心爱的金饰，看到他衬衣口袋别着的钢笔……

　　这一切都令托里斯难耐。

　　因为他有一种直觉：他们没可能。

　　托里斯不知道伊万是否喜欢男人……也不知道伊万到底喜欢什么类型……

　　伊万很少谈和自己相关的事。就连系里其他老教授也不知道伊万的感情状况，那么多年，似乎从没见伊万曾有过什么亲密关系，和什么人相爱过。

　　很奇怪，伊万就像一枚星星。

　　高悬在夜空中，散发着温柔的、令人向往的光辉，同时又从不和其他任何存在亲近。

　　托里斯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能维持住和伊万的友谊，就一直将情感藏在心底。

　　夜风簌簌，公园里偶尔传来夜枭的叫声。

　　伊万和托里斯并肩同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有夜跑的人经过他们，带来一小阵风，托里斯终于从躁动与焦灼中清醒了一些。他抬头，小心翼翼地问：

　　“布列津斯基教授，您说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说，那么……”

　　“托里斯·罗利纳提斯。”

　　“诶？！诶，啊。”

　　“其实……我有一些话，很想对您倾诉。”

　　“啊？！哦哦，您……您请说。”

　　“我念书的时候很孤独，为了完成博士论文，一个人在图书馆和寓所之间往返，几乎不和人来往。这个状态持续了恐怕有5年。”

　　“是的，我写论文期间也是……每天都在吐，看着文献就会开始吐……不过朋友的支持真的很重要，那段时间全靠我的友人菲利克斯，是他每天陪伴我。”

　　听到托里斯这么说，伊万微笑：“真好，真是令人羡慕。”

　　随即，那和煦的笑容中又流露出寂寞的神情，托里斯看出来了，赶紧说：“很抱歉打断您，请您继续说。”

　　“我的研究对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您知道的，和陀氏那样的人物朝夕相处五年，那种苦闷感恐怕不亚于流放西伯利亚。虽然我其实挺享受的。写完论文答辩后，我还是没法从那种孤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直到我找到教职，开始教课之后，我才逐渐有了一种自己还活在世界上，还活在人群中的感觉。”

　　“啊。”

　　“是的……这就是我对您说的第一点，我很希望能拥有朋友。”

　　“我们是朋友！伊万……我是你的朋友。”

　　托里斯激动地将手放在心口，他感到哀伤，不知道原来伊万还有这样孤独的过去。

　　“没错，所以当您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同。”

　　“伊万……”

　　托里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惊讶地睁大双眼，望着那个笑容寂寞的男人。

　　伊万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对托里斯笑道：

　　“瞧，月光很美，您觉得呢我的朋友？就像普希金的诗句。”

　　“……”

　　托里斯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他的心跳乱得像是即将崩断的琴弦，托里斯努力稳住呼吸，生怕自己惊惶的喜悦被发现。

　　“对我来说，您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

　　“我有一种感觉，您是特别的。”

　　“……”

　　“今天把您叫出来，就是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想要告诉您，我最特别的朋友，我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

　　伊万说得很慢，仿佛在课堂上为学生们朗读莱蒙托夫。

　　从托里斯的眼神中，伊万看到了令人愉快的恐惧与爱意。托里斯在仰望着，在期待着，同时也在恐惧着。伊万当然不会错过这可口的点心。

　　于是，伊万真诚地，无比亲密地，将双手放在了托里斯的两肩，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

　　“布列津斯基教授……”

　　“都这时候了，请您称呼我为万尼亚。”

　　“啊……这……”托里斯难为情地低下头，夜风拂过他的脸颊，额发弄得托里斯痒痒的。

　　“托里斯，因为您对我来说这样特别，所以我必须真切地，诚恳地把自己的心事倾诉出来，我不能再憋在心里了，我想要告诉您……”

　　“啊……”

　　托里斯抬起头，仿佛虔诚的信徒被不可名状的光亮所感召。

　　“我要结婚了。”伊万微笑。

　　嚯。

　　伊万看到欣喜的火焰，在托里斯眼中逐渐熄灭，他看到喜悦与希望瞬间黯淡，化为乌有，化为灰烬。在那双绿眼睛里，星光似乎迅速被坍塌的黑洞所吞噬，消失了，死去了，枯萎了。假象被恶劣地解开，虚妄与痛苦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伊万从托里斯眼中看到了痛苦，扭曲的、无法抵御的痛苦。

　　令他甚是愉悦。

　　“您……要……结婚了……”

　　“是的。这还是秘密，请先替我保密，我只告诉您一个人，因为您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啊……”

　　“您能想象，我多么喜悦，我遇到了真正属于我的那个人……美丽，高傲，星辰般闪耀，钻石般坚硬。那是一位真正的高贵美人，我的生命只属于此。”

　　“那么……这只手表……”

　　伊万变本加厉，纯真地笑道：“对，这是送给他的新婚礼物。”

　　“对方是……男人？”

　　“啊，我的朋友，这就是我无法把这件事向他人说出来的原因。希望您不会因此就排斥我。”

　　“啊、啊……”

　　托里斯几乎用尽了毕生最大的努力，才忍住了哽咽和泪水。喉咙变得酸涩，他吞咽艰难，好像是吞下了火炭。

　　“那么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中国人。”

　　“东方人……啊……”托里斯的思绪已经烧起来了，他放弃了，彻底地投降了，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抽搐着仿佛要哭泣，“真好，一定是美人……真羡慕……恭喜您，恭喜您，我的……朋友……”

　　“太好了，我就知道，您作为我的朋友是一定会祝福我的。”

　　伊万幸福地笑了。

　　真不错。

　　这个小小的饭后甜点令他还算满意。伊万笑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和托里斯在夜晚的公园中散步。

　　之后，他送走了托里斯。

　　可怜的年轻人一直强忍泪水，但说话的语气都已经断断续续，差不多就要哭出来。

　　在和伊万告别后，几乎是刚刚转过身，托里斯就哭了，孤身一人往地铁站走去。

　　伊万都知道，他清楚得很。

　　其实他应该开车送托里斯，但是他不想。

　　而且那可怜的青年看起简直无法再在他身边多待一秒了，就像一个被施以酷刑的人无法再容忍烙铁。

　　“哈哈哈，真是有趣的表情。”伊万孩子气地笑了。

　　小点心，味道还可以。

　　若是在大学时代，伊万可能会乐于利用托里斯绝望的爱情，更恶劣地从精神和肉体上虐待他。

　　或许他会抓住托里斯的头发，让这个小可怜流着泪，屈辱地跪在地上给自己深喉口交。或是在某个看似柔情的瞬间，猛地揪着小可爱的头发，把托里斯的脑袋狠狠往墙上砸。直到对方头破血流，一边哭着哀求一边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