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止住了汹涌的杀意,冷眼旁观那个女人的哀求。
是了,他恨极了姜寻予,连同他的女人和孩子也恨之入骨。
他不可能让他们踏入姜家的大门。
直到最后,姜家都没有开门。
姜家地处山峦叠嶂之间,来自大海的季风在雨季吹向山峰,被阻隔升至半空便成了云。
后来云降落人间,成了雨。
瓢泼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姬若岚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
一片遮雨的微弱灵力在雨中飘摇了三天三夜。她竟舍得没给自己遮,反倒去顾及那孽障。
姜疏怀就这么看了三天。
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还不走?
三日后姬家闻风寻来,姬若岚抱着孩子仓皇而逃。
后来,姬若岚被姬家抓捕成功,企图反抗被就地诛杀的消息传出,姜疏怀如了愿,却忍不住去想那个孩子。
其母就地诛杀,那个孽障自然难逃一死。
他坚定不移地守着这条推论,一路从少主做到家主,杀了太多想要阻他路的人。
终于债怨缠身。
他无奈寻求风家救助,清了他满身的业障枷锁。
风行舟接连算了三日的命卦,出关时一脸严肃地告诉他,若想请风家出手清除业障,务必将寻找姜寻予遗孤的消息传出,了却一桩旧事,方能消灾。
听起来那个孽障居然活着。
姜疏怀清除了债怨,鬼使神差地听信风行舟的话,真的将消息放了出去。
结果他遍寻无果数载。
他几乎相信兄长的遗孤早已随着他母亲被诛杀,夭折在那次姬家叛者围剿,风行舟只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快忘了那个孽障。
千寻阶上,那个孩子一身破烂衣衫,条条缕缕带着污泥和血迹,半挂在瘦弱的身躯上。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伤口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痂,随着他的动作,撕裂开渗出血来,他却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执拗地走着。
姜疏怀在高堂之上注意到了有凡人登千寻阶上山,千百年过去了,竟还有人愿意受这份苦求仙,何况是个可怜兮兮的孩子。
千寻阶千级台阶,叠加重力,行至最后身压千钧,非先天剑骨不可承受其压,皆会爆体而亡。
他倒是好奇,哪来的胆大包天的孩子。
那孩子似有察觉似的抬起头,目光与高殿之上的姜疏怀撞了个满怀,他目光沉沉,黝黑的眼隐去了所有的情绪,死死盯着姜疏怀半晌。复而低下头,一步又一步地登阶。
那日仙乐齐奏,百鸟齐鸣,洪钟千响,整个姜家震动,无数人出关奔走相告,只为庆祝姜家迎来一个千寻阶登顶的天才。
登顶的主角却没有登顶的喜悦,他和姜疏怀相对而立,相互审视半晌,终于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层层叠叠裹了数层,外围几层早已被血泡得干硬。
他狠狠扯开碍事的布条,拎起被他护了一路的玉佩,他直视姜疏怀,唇瓣微微牵动,转出的声调沙哑中透着冰寒:“你,找我?”
姜疏怀瞳孔骤缩,那是,姜寻予的令牌。
十年辗转,姜寻予的遗孤还是回到了姜家。
他不知道,一个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孩子是如何活到是十岁的,又经历了什么才捧着玉佩回来,登千寻阶来认祖归宗。
虽说姜临是千寻阶登顶之人,可无论姜疏怀怎么查探,都只能无奈得出他并不是先天剑骨。
姜临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内里亏空神魂却异常强大,他像是天生对疼痛不敏感,忍着五脏六腑的破裂才爬了上来。
疯狂得让人想到了他的母亲。
姜临对自己多年来如何过来的一概不提,仿佛将曾经的记忆全部封存,沉默内敛,平庸地过着生活。
竟和自己那个风光恣意,资质逆天的兄长完全不同。
姜临剑诀领悟迟钝,甚至连完整的剑招都使不出来。
资质近乎愚拙。
姜疏怀怀疑他藏拙,逼他使出全力,压榨他,欺辱他,刺激他,姜临都毫不在意,连他母亲的狠辣都没学去半分。
但他最恨的偏偏是他那副和兄长一模一样包容天下的态度。
简直,恶心至极,虚伪至极。
姜疏怀以为姜临会如此软弱无能地度过此生,只是些许碍了他的眼而已。
至少自己孩儿要比姜寻予的孩儿优秀数倍不止。
直至风澈死了,姜临消失了十年。
再回来,他消沉的气息笼罩了全身,神魂黯淡,灵府轰塌,几乎像是将死之人了。
可他又迅速振作起来,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练剑锻体,勤快非凡,完全不同往日的闲散,修为几乎一日千里。
甚至发了疯一样去接高危的积压任务,一接就是三十年。
姜疏怀终于明白,一百年来,他都是在藏拙。
边城兽潮爆发,姜家紧急寻求守城之人。
高堂之上,所有人都在推脱责任,唯有姜临站了出来。
他拱手作揖:“家主,姜临请命,”他顿了片刻,轻笑一声:“叔父,可许否?”
他笑得轻巧,仿佛并非要为兽潮出征,风轻云淡得好像只是谈及了一句无关痛痒的风雅之辞。
那是姜临第一次唤叫他叔父。却也是他露出了爪牙的证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姜临再也不是那个由他揉搓欺辱的孩子。
他以守护边城百年为由,换取姜家少主之位,强势的姿态近乎逼宫。
当日殿前他气质如兰,站立如松,恍若多年前的一位故人之姿。
那时姜寻予夺得姜家大比魁首,父亲亲授他姜家少主之位。
一样的天资卓越,一样的风骨无双,一样的傲然恣意。
姜临风姿气度像极了他的父亲,隐忍蛰伏也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早该想到那两个人所生的孽障不会碌碌无为。
可笑的是他那一堆没用的子孙纷纷点头同意。
边城守城向来九死一生,谁知姜临竟然真的能回来……
姜疏怀眯着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转身离开了殿里。
姜临……还有利用价值,且留他一段时间吧。
第30章 唇齿相依
自打从大殿出来,姜思昱觉得氛围颇为诡异,不只是因为一路无话,他甚至觉得这一道走来,凉嗖嗖的冷风一直在身后刮。
他疑神疑鬼了好半天,思来想去把众人沉默的原因理通了。
他们这群孩子,平日里听了太多关于姜家少主的神话,从小到大,他们虽未曾在姜家见过姜临,却早已将他视为榜样。
就连历练期间,他都暗自设想过,若能斩杀凶兽,利剑归鞘衣袍猎猎之际,彼时他是否会有传说中的姜家少主的半分风姿。
甚至小时候,他一度把姜临视为唯一的救星。父亲暴戾无情,母亲柔弱可欺,家主不闻不问,他每逢伤痕累累独自拭泪,总会在心底挣扎设想,如果是姜临在他身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如今大殿上那一幕还历历在目。
或许大家和他一般,但经此一回,任谁都会在心里升腾起一种猜想——姜家少主,或许只是表面上如传说中那般风光无限,到头来只是姜家家主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工具罢了。
虽然丢了吞贼魄,但大是大非他尚且通晓,涉及家族秘辛,风兄纵然救了他的命,他也不能当面问出少主和家主之间的嫌隙。
他满腹的不忿,不明白为何姜家如此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回眸欲寻季知秋传音一吐为快,瞥到风澈时,正巧见对方朝他笑了一下,倒像是对刚才在大殿中的一幕毫不介怀。
姜思昱心想,这风大哥还真是见过世面,这种碰巧看见家族秘辛,寻常人多少有些诚惶诚恐坐立不安,毕竟人在他处受制于人,比不得本家百般维护。
虽然他本人已经想象不出诚惶诚恐是什么样子,记忆中关于恐惧的片段都模糊不堪,但他就是想破头,这副笑眯眯的嘴脸,也不会被称作是一种害怕的情绪。
姜思昱怀疑自己有些神经质,没事去想风大哥笑里的含义,到底是姜临的事更能牵动他的情绪,他偷偷拍了一把季知秋。
季知秋朝他皱眉,凑在他耳边低低地警告:“你消停一下,等会儿就能回去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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