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已经巳时末,正宴摆在晌午时分,一直持续到未时,去宴席门口迎宾之前,还需去家主殿通报一声。
他乘着风盘一路向前,匆匆赶到家主殿门口。
家主殿殿门禁闭,他在门口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忽然想起今日似乎正巧赶上那孩子每月病发的时候。
每每此时,风瑾都要费尽心力为那孩子疏经导气,安稳神魂。
他从未在风瑾那里看过对方施展半个法阵,倒是见过对方为从轮回抢回那孩子的魂魄,试过不少夏家的聚灵法决。
一来二去,那些手印简单的,他甚至都能施展几个了。只是近来对方结印手段越来越繁复,他来不及看清便已经闪过去了。
风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施展完法决总是要歇上几个时辰,他此时进去催促风瑾起身去宴席便是犯蠢。
迟斯年板着脸,心底忍不住骂了自己几句,平日记得挺牢,这几日宴席忙得连这件事都忘了。
他转身就走,直奔举办宴席的大殿而去。
因为提前了一个时辰,此时宴上人数寥寥,只有几个姜家的小厮忙着给姜家那位事多的家主布置待会要用的卧榻。
迟斯年一步踏进去,才发现殿内巨大屏风的后方,一人正独自站着举杯。
屏风略微透光,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认出那是长老院首席风澜。
他穿过宽广的大殿,绕到屏风侧面,刚想对风澜拜一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风澜此时的装束。
他本以为如此重要场合,风澜多少会换一套华服彰显自身地位,谁知竟还是那副打扮。
他身着一袭红衣黑纱,唯一与往常不同的是,发冠并非简简单单的红线银铃,而是庄重的银冠玉簪。
这一套组合风格怪异且割裂,身上那层衣服张扬似火,头上的银冠玉簪却沉稳妥帖,像是两个性格不同之人的碰撞组合。
风澜两手各执一只杯盏,轻轻互撞杯沿,低头一笑,抬起右手那杯一饮而尽,左手那杯浇在地上,随后他转过身来,眉眼中的笑意还留存其中。
对方举止怪异,让迟斯年脑海里的回忆开始翻腾,那日风澜传召时神态癫狂的模样让他如今仍然后怕,心绪不宁间,他恍惚听见了一字一顿的低语:“不要违逆风澜。”
他听了一声,潜意识里以为是谁在耳边附耳低吟,仔细一听,又觉得是自己的心声在无声地警告。
今日一切莫名有些不同寻常,他不愿与风澜有太多接触,打完招呼就站到了门口。
*
各家陆陆续续前来,宴席快要开始时,风瑾才姗姗来迟。
他穿的素净,只一身简简单单的白底银衬礼服,腰间挂着一枚家主令牌,走起路来铃铃作响。
他略略朝各家颔首,随后走到殿阶上正中的主人席位上。
殿正中一左一右两张席位,他瞥了一眼,朝右走去。
一侧的弟子出言说了句:“家主。”
风瑾回眸,正好与不知何时走到近前的风澜对视。
二人视线一触即分,风澜再次上前一步,这次整个身形将风瑾笼罩下来,朝他朗声笑道:“家主身体抱恙,宴会这等劳神费心的事情,交与我来主持便好。”
风瑾皱眉,脚步后撤拉开距离,盯着风澜看了一会儿,随后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语气中带着无奈:“也好。”
他轻轻提了一下前襟,走向左侧,随后坐在了上面。
风澜唇角的一抹笑快速撤下,朝他敷衍地抱拳,自阶下走上去,朝着两侧各家颔首致敬,坐在了右侧席位。
他这一坐,满场肃穆。
宴会主人家,朝南殿中,右坐为尊,风澜如今轻飘飘几句话,便让风瑾自愿让位,足以说明究竟谁在风家举足轻重。
各家家主面面相觑半天,夏鸿鹏还是没忍住拉下脸,面色不虞。楚凌和姜疏怀对视一眼,敛住神色一言不发。
风澜扫了一眼台下诸位,手一挥,身后子弟将杯酒茶水纷纷上桌,美食佳肴盘盘端来,场中的法阵开启,云雾升腾,音乐奏响,礼乐之声传出。
那乐曲庄重肃穆,起声笙箫,古琴转合,阮埙穿插其中,最后鼓声阵阵,编钟落响,风澜在席间起身,举杯行祭祀礼。
周围一弟子焚香,风澜举起手中杯盏,行一拜,将杯中酒轻轻倒在地面。
“第一杯,敬天道。”
他复而拿起一杯,浇在地面。
“第二杯,敬风氏先祖。”
他抬起眼,又拿了一杯。
“第三杯,敬先家主风行舟。”
他说完三句,伸手向一旁的弟子要第四杯,那弟子忙递上,杯盏被他扣在手中,场中之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风瑾本人终于变了脸色,从席位上欲起身站起。
风澜眉宇未抬,风瑾身旁的弟子已经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
风瑾身子孱弱,跌落回座位上,抬眸之时眉宇中闪过一抹厉色,随后又恢复了无奈的柔和。
迟斯年站在门口,隔着歌舞升平的乐器声,听见风瑾说了句:“也罢”。
风澜高声道:“这第四杯,敬风家道子风澈。”
他手中杯盏轻轻转动,其上独特的花纹随之显露,迟斯年看清了,那正是尚未开宴之前,风澜对饮的另一杯。
风澜最后一杯敬完,淡淡瞥了一眼在座的各位家主和亲传的神色,笑道:“各位尽兴。”
夏鸿鹏脸色更臭,骂了句:“本以为风家最重礼义尊卑,没想到竖子当道不说,还要敬罪人么?”
风澜微微一笑:“自然是最重礼义尊卑,只不过夏家家主有一句说错了,”他唇角的笑骤然拉下,声音冷冽起来:“风澈不是罪人。”
夏鸿鹏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楚凌笑了一声:“风长老也并非竖子,而是一代枭雄,夏家主这句也说错了。”
夏鸿鹏怒目转过去,楚凌挑眉道:“怎么,又要骂我贱婢?”
风澜拍拍手:“欸,各位家主不要在宴会上伤了和气。”
姜疏怀附和出声:“风家如今正式回归守城,将来还需和各家共扛兽潮,切莫破坏盟约。”
他这一句,全场一肃。
迟斯年在一旁暗暗分析,各位家主都有心中思量,风家今日变天,但该守的城一座都少不了。
四家平起平坐多年,纵然不惧风家势力,但却怕那兽潮拖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在这里争辩是非对错,不如趁早和真正的掌权者打好关系,方便日后沟通事宜。
夏鸿鹏纵然再看不惯,也只能逞几句口舌之快了,至于那两位家主,倒是乐得看见风澜执政。
他心里不是滋味。
自己不也是如此,动荡乱局之中独善其身便已困难,保全风瑾更是天方夜谭,即使对方再值得可怜,大局之中,也只能成为牺牲品。
只是那个孩子……
他辗转反侧,一想到那孩子,心仿佛放在油锅里煎,少时一桩桩一件件的回忆涌上来,逐渐定格在一双清澈透明的眼上。
心中那句话在疯狂警告着他,一遍一遍动摇着思绪。
他猛然抬头,转身就撤出了大殿。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到了家主殿,只看一眼,然后就走,什么都不要做。
就只看一眼。
他怕被旁人撞见,难得没用风盘,挑着人迹罕至的路走,突然撞见了姜家那两个小子。
姜思昱捂着手里的储物袋,扯着季知秋的袖子,急匆匆地往前赶,撞见迟斯年的刹那,瞬间心虚地别过脸。
季知秋和迟斯年四目相对,淡定地互相打量一会儿就开始寒暄起来。
季知秋略一拱手,拽了姜思昱一把,他从神游中回过神,跟着哆哆嗦嗦拜了一下。
他紧张至极,又忍不住捂了捂储物袋。
这里面藏着姜月儿。
私带未被宴邀之人,于风家而言是不敬不义之举,尤其是眼前这位大弟子前几日还被他撞见了奸情,两罪叠加,他不被对方修理一下都不正常。
他眼神游离,看向季知秋想问问怎么办,发觉季知秋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都怪这季知秋嘴欠,一起看姜月儿,非要提了一嘴风家宴会,姜月儿就死活都要来风家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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