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大小徒弟之间的诡异气氛,上官时宜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伏传与谢青鹤定情远在此事之后,但,拘魂锁魂之事如此损坏德行,谢青鹤依然这么多年偷偷藏着伏蔚的魂魄,难免有顾惜旧情之嫌——若伏传不依不饶闹起来,谢青鹤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
最让上官时宜觉得头疼的是,因擅自拘魂之事,他才让伏传代谢青鹤抄经领罚。
前因后果梳理清楚,事情顿时变得尴尬又荒唐。若上官时宜早知内情,绝不会拉伏传出面替谢青鹤受过。现在他知道内情也来不及了,真要重新改口,叫伏传不必替谢青鹤抄经,只会更加尴尬刻意——就算谢青鹤没有那一层意思,这一改口也被生生坐实了。
“去吧去吧。”上官时宜赶忙把人往外捎,“满地是血,叫人进来收拾。你俩先回去。”
上官时宜不知道谢青鹤怎么才能哄住伏传,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现在束寒云还在昏迷中,若是让谢青鹤和伏传坐着再聊几句,一旦昏迷的束寒云苏醒过来,意识到是谢青鹤替他解决了日升月落术的麻烦,说不得还要对谢青鹤说些感念承情的话……但凡有一句话说得动情,落在小徒弟耳中,这局面就更加不好收拾了。
上官时宜只管赶人。你俩有事自己回去解决,快滚快滚。
伏传还挺关心二师兄的伤情,大师兄救治的手法神乎其技,他也蛮好奇。架不住上官时宜不耐烦地往外赶,谢青鹤也不想让他继续留下围观,只好起身告辞,与谢青鹤一起出门。
门外见了时钦、姚岁等人,简单打了个招呼,谢青鹤领着伏传往外走。
“干嘛呀?”伏传见四下无人便挽住谢青鹤的胳膊,小声和他解释,“我也是不明白,为什么都觉得我该生气。大师兄与他关系不同常人,纵然没有那一层关系,他也是师门中与大师兄年纪相仿、相处时候最多的师弟,若当初换了南风师兄、一味师兄,大师兄就不关心他们生死了么?”
最重要的是,伏传从来就没有把束寒云当作自己的敌人,恨不得借谢青鹤这把刀将之赶尽杀绝。
若谢青鹤当真对束寒云毫不留情,伏传反而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怖。
“其实,”伏传犹豫片刻,“大师兄,有些话我想告诉你,又担心你觉得我……不够心爱你。只是你我都是修士,何尝不知道易变的道理?阴阳相冲道始生,五行轮转世方成。世无恒常之道。”
伏传说得有些急,谢青鹤刻意放缓了脚步,用手轻抚他的背心:“我明白。慢慢说。”
“春生冬死,甲生癸死,一株草,一只碗,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它会死。我想人与人的感情也是如此。会萌芽,会长大,会变得茂盛,再慢慢地凋零,死去。如果有一天大师兄不再喜欢我了,我虽会痛苦难过,也未尝不曾想过这一天终究会到来。”伏传说。
谢青鹤没有找到他这番话的重点,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小师弟,我要如何赔罪,才能使你消气?”
伏传摇头:“我记得大师兄对我说过,与我结侣之后,绝不会主动与我离契。但是,大师兄又说,这契对大师兄来说是死契,对我来说却是活契。只要我觉得不好了,就可以与大师兄离契。”
这话题听上去很危险,谢青鹤却没有感觉到伏传要与自己分手的气氛。
他心里不大乐意继续这个话题,倒也没有很慌忙,轻声附和:“嗯,我是这么说过。”
“大师兄当初对我说离契之事,准许我随时离契而走,是因为大师兄不那么喜欢我,觉得我可有可无,离开留下都无所谓的意思么?”伏传反问。
“自然不是。”谢青鹤看着伏传从容沉静的脸,从心里感觉到舒展和安定,“小师弟长大了。”
“我如今的心情与大师兄当日一样。并没有不喜欢大师兄,或是觉得大师兄的存在可有可无,只是……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必然是我哪里不好,做了使大师兄不再心爱我的错事,倘若无法挽回,我也只能遵命与大师兄离契。”伏传说。
谢青鹤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突然提不存在的事,安慰道:“不会的。”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师兄,今天的事,我为什么不觉得难过。”伏传想了想,改了一个词,“我不止不难过,还有一些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安然。”
“嗯?”谢青鹤是真不解了。
“大师兄拘魂是顾及日升月落术,不愿让二师兄受此牵连殒命。可见大师兄对喜欢过的人始终留了一线,当初那样护着二师兄,以后也会这么护着我。”伏传说。
这就让谢青鹤有些不好解释了:“小师弟,我与他的事已经过去了,绝不会再……”
“绝不会再拖泥带水。”伏传帮他把话说完,“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大师兄拘魂之事。若大师兄对二师兄尚有余情未了,就不会断得这么干净利索。”
“我只知道,一来大师兄念旧情,绝不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狂戾之人,二来大师兄处事干净利落,说了断便了断,绝不拖泥带水。不论从哪一层来看,予我都是好事。我为何要生气?”
这也是伏传很多时候都想不通的事情。
争风吃醋?嫉妒生气?
谢青鹤不是一件死物,打赢了对手就能抱回家霸占。他自己有想法能自主。
伏传的想法很简单,叫我争风吃醋的男人绝不值得深爱,深爱我的男人就绝不会让我争风吃醋。恰好谢青鹤就是那个让他很放心、很省心的男人。二人相处多年,伏传只担心谢青鹤不再深爱自己,却从不担心有人能从他身边把谢青鹤抢走。
——大师兄武功那么好,修为那么高,人又那么聪明挑剔,你来抢一个试试看?
——给你抢走算我输。
谢青鹤认真听着伏传的说辞,渐渐地也品出味来。
小师弟的想法也一直都在变化。如今倒是比从前那个可怜巴巴抱着自己,哀求“大师兄你绝对不能对我始乱终弃”的小东西豁达成熟多了。
当然,伏传的心胸一直都比普通人宽宏,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很奇葩。
两人挽着胳膊在回屋的路上说了许多,谢青鹤品咂一番,读出的无非是两个字,尊重。
哪怕二人定情日久,伏传也没有把谢青鹤当作自己的一件私物。
但是,他这样太过豁达放纵的态度,也让谢青鹤觉得有些不得劲,忍不住要说服一二:“小师弟,寻常一棵草,春生秋死。寻常一只碗,难免被摔碎。凡人难有百二十之寿数。这道理没错,日升月落,道之常也。不过,你我都是修士,顺凡逆仙。”
“寻常夫妇结侣而居,三五十年过去,或年老色衰,或琐事繁杂,感情就渐渐淡了。”
“你我不同。”谢青鹤揽住伏传的肩膀,低声哄道,“人过百年将死,你我皆能长生久视。常人或许会久事而生厌,你我不会。我总会哄着你叫你喜欢,叫你觉得新奇欢喜。”
伏传没见过他这样婆婆妈妈的时候,忍不住笑道:“知道啦。”
“我只想过大师兄会厌倦我,我可不会厌倦大师兄。”他觉得与大师兄的“殷勤”相比,自己好像略显敷衍,又补充道,“我也一直一直哄着大师兄,叫大师兄觉得新奇欢喜,永远喜欢我。”
“——大师兄,若是你我常常入魔修行,哪里还会厌倦啊?”伏传突然说。
谢青鹤不禁好笑,怼近了脸与他对视:“若是不入魔修行,对着大师兄就要生厌了么?”
四目相对,不到片刻,伏传的耳根就渐渐地红了:“呃。”
※
那日之后,皇帝尚在养伤,上官时宜已经吩咐回程。
谢青鹤曾对伏传许诺,此后不再与皇帝相见,伏传觉得这事特别没谱,很快就筹办了家宴,把留守在桑山大本营的核心弟子都拉到一起,吃了一顿饭。谢青鹤不可能不出席,皇帝也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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