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屋内稍微收拾了一遍,伏传便解下外袍,挨着谢青鹤在榻上躺下。
上一回谢青鹤还爱不释手地将他搂在怀里挨挨蹭蹭,这回就很让伏传意外,谢青鹤躺在他的身边,距离他不远不近,没有马上就凑上来搂抱的意思。
真的就是要午休?伏传不明所以,便翻身面向谢青鹤,想看他的脸色。
谢青鹤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
“怎么啦?”伏传终于意识到大师兄情绪不对,“为何不开心呢?”
谢青鹤不说话。
但是,伏传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倔强的委屈。
若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从前的大师兄脸上,伏传简直无法想象。
可这一位大师兄,是伏传从懵懂时一点点“养大”,一点点“教导”懂事的“白纸”。哪怕他成长得飞快,在伏传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宝宝”。几个月前,这位大师兄还在观星台咔嚓咔嚓啃了一把棋子……
“是不是我哪里疏忽了?”伏传马上反省自己,有些找不到重点,“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告诉我哪里不起,我马上就改。肯定是我的错,大师兄不会随便发作我。”
“没有发作你。”谢青鹤否认道。
“嗯。”伏传主动搂住他的胳膊,将侧脸挨了上去,“大师兄教教我。”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教我,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谢青鹤声音低微,“你再等一等。等‘我’回来了,就不必这么忧愁烦恼,镇日难过。”
这是谢青鹤第二次提及“等我回来了”,伏传心念一动:“大师兄,为何故事重提?”
“你从前对‘我’也是这样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不解:“哪样?”
“有事便放在心底,一声不吭,自己消解。”谢青鹤问。
伏传被他问得一愣,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与谢青鹤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任何事情他都敢去找谢青鹤“问”一遍,但,很多事情他也确实不会跟谢青鹤直说,宁可自己默默隐忍。
就如同他和谢青鹤赤诚相对许多年,那也不可能两人一起上茅房,彼此对着放臭气。
哪怕是道侣至爱之间,也要留存一些私密和体面。
谢青鹤继续问道:“在观星台时,你夜里不睡觉,坐在榻上发呆,你说是不足一提的小事,说出来怕被我笑话,不是不肯对我说,而是不肯对‘大师兄’说,不肯对任何人说。如今又坐在这里发呆——这又是不肯对‘大师兄’说,不肯对任何人说的不值一提的小事么?”
这番话切中要害。
伏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表情略显艰难。
谢青鹤见他这样就有些慌了,犹豫片刻之后,拿手抹了抹他的脸:“我不问。我不该问。”见伏传眼底带着晶莹的湿润,他心中越发难受,“我不是逼迫你。我只是……”
谢青鹤叹了口气,带着些歉疚赔罪的意味,低声解释说:“小师弟,幽精爽灵都有同样的记忆,我原本是不该有情智的那一部分。等那个‘我’回来了,我就不在了。他们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或是不能与他们相比……也想尽力使你开心。”
“我只是想为你分忧,如今话赶话多问了一句,让你如此难为,倒是弄得本末倒置。”谢青鹤用手抚摩他的脸颊额头,低声安抚,“你别难过。只要你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伏传被他几句话说得哽咽了一声,摇头否认道:“我说过,大师兄就是大师兄,没有这个大师兄那个大师兄……”他抱着谢青鹤的胳膊擦去眼泪,真正触动了情肠,难以自抑,“正因为是大师兄,我才不敢说也不敢问……”
谢青鹤分得清楚他的情绪真假,皱眉道:“你,究竟……为何烦恼?”
伏传挨在他怀里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大师兄就不觉得文师妹带回来的消息很奇怪么?——为何不许我接近仙棺?”
“有危险?”这是谢青鹤下意识的反应。
“便只有我接近仙棺有危险么?”伏传又问。
不仅有文澜澜带话回来,还有谢青鹤留在幽冥花上的字句,两边的说辞都很一致,不准伏传接近仙棺。如果所有人接近仙棺都有危险,以谢青鹤的周全谨慎,绝不会单单点名伏传。
谢青鹤考虑片刻,安慰他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天塌下来,也有大师兄替你顶着。”
“若我就是将桑山仙人打落云端的恶……”
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竖起食指捂住了他的嘴。
“若你与仙棺旧日有仇,也已经轮回成人入世赎罪。退一万步说,你是谢青鹤的道侣,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再有多少前事,前有宗门,后有师兄,轮不到你来操心烦恼——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想的都是没谱的事。”谢青鹤哄道。
两人正在榻上絮絮叨叨说私房话,门外有弟子来禀报:“掌门大师兄,伏小师兄,天子来访。”
谢青鹤和伏传都很意外。
天子来访?
皇帝怎么会突然到访桑山?压根儿就没收到消息啊。
论情论理,于公于私,世俗天子亲自来访,谢青鹤总要出面接待。伏传连忙起身服侍他换好衣裳,与谢青鹤一起出门,问道:“天子驻跸何处?”
“弟子来时已经到了大本营,说是要先去拜望老真人。”门下弟子答道。
谢青鹤下意识地觉得不妙,伏传同时叫了声“糟糕”,二人也不曾互相确认询问,默契十足地双双腾身而起,直接朝着上官时宜的住处飞掠而去。
中堂已经是一片狼藉。
满地龙鳞卫兵卒的尸体,姚岁倒扑在门廊之前,门窗碎了一地。
眼见着上官时宜的轻雪枪顺着屋墙劈开了大半座堂屋,伏传指间的慕鹤枪倏地飞出,人便随着□□呼啸而至。上官时宜的枪法就是怒战八方的大杀器,伏传又杀进了战圈,两把枪同时横扫,整个中庭根本就盛不住这可怖的战力,砖瓦屋舍就像是纸糊的玩意儿,瞬间就被轰了个粉碎。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守在外围,额间飞出一道剑光,两道剑光,三道剑光……整整八十一道剑光,遮天蔽日般笼罩着整个战场,引而不发,伸缩吐锋。
屋舍彻底坍塌之后,四道身影飞了出来。
鲜于鱼、上官时宜,谢青鹤不认识的中年人,伏传。
三打一,原本不该有悬念。
然而,谢青鹤不认识的中年人非常能打,居然能单手接住上官时宜的强袭,指尖水纹波动,划开一道奇异的空间,险些把鲜于鱼扔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伏传将慕鹤枪掷了出去,鲜于鱼一把抓住,伏传又牵动真元将慕鹤枪强行收回,顺便把鲜于鱼带回身边。
谢青鹤没有看见己方落败的可能,便安然自若地从旁掠阵,以防对方逃脱。
这已经是上官时宜第二次遇袭了,这人肯定与此前重伤师父的人同伙。想起这伙人谋害恩师还企图构陷小师弟,谢青鹤就不打算放过他们。
掠阵时,谢青鹤还有心思低头看了倒在地上的姚岁一眼,给他丢了一瓶药:“自己吃。”
姚岁伤得不轻,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倒出药丸吃了一颗,撤到安全地点窝着休养。
谢青鹤继续观战。
渐渐地,谢青鹤从战圈中读出了几分暧昧。
众所周知,众对单的战斗有极限。空间只有那么大,万人一拥而上也只有最内围的战士才能得到出刀的机会,外边的人只能打酱油等着递补。修士作战也是如此。
如上官时宜、伏传这样使枪的修士,非常擅长一对多,万军从中斩级百千不在话下。
但是,要他们联手去对手一个敌人,反而很别扭,施展不开。这时候就需要战场默契,互为主次,谁的机会最好,谁便主攻,其余人等负责补位、补刀,打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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