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轮回大帝不想上班了,他要退居二线。
殊光想起刚刚进门时刺目的天光,那是阳世才有的风景。陛下一定很喜欢阳世的生活吧?做了人就不想再做鬼。不。鬼府皆阴影所化,陛下却生于混沌之前。他根本就不是鬼啊。
沉默片刻之后,殊光缓缓点头,又忍不住问:“阿父,做人真那么好吗?”
谢青鹤第一念想起的竟然是小师弟的容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与伏传相处的种种,眼神表情都在一瞬间变得温柔无比:“当然很好。做人不好,为何轮回?你若有兴趣了,也可以到轮回到人间试一试做人的滋味。人有骨血皮囊,连接七情六欲,吃香的,喝辣的,且有敦伦之礼,很是快活。”
殊光一直都在处置鬼魂轮回投胎之事,当然知晓凡间的一切。
但,知道和体验,滋味截然不同。谢青鹤也是轮回入世之后,才真正体会到做人的快乐,殊光在鬼府刷了一堆没用的经验,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凡胎,所有的揣测都是空想。
他被谢青鹤说得有些心痒痒,只是想起谢青鹤马上就要退休,留他守土镇府,哪里脱得开身?
“若是抽得出一些空闲,儿臣便也试一试。”殊光暗暗地记下了此事。
殊光原本是来述职听训,谢青鹤都明说要离开鬼府不管小事了,殊光准备好的说辞也都不敢再拿出来惹他厌烦。平时殊光也没有和轮回大帝闲聊的经验,既然没事就想告辞,被谢青鹤抓住斟了几杯酒,两人便聊了大半天。
谢青鹤有和小辈相处的经验,引导话题也很从容,多半是说些轮回的经历,间或与殊光聊聊他心目中父子相处该怎么“耍无赖”。说到底,谢青鹤在这事上不怎么双标。他怎么对着上官时宜无赖,也就准许弟子如何对自己无赖——如何去做父亲、师父,他多半都是跟着上官时宜学会的。
殊光觉得此次交谈非常奇特,听得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故事,被轮回大帝揉了好几次脑袋。
凡间说,君臣父子,皆为纲范。为何在阿父眼中,君臣父子是那么地不一样呢?
离开后殿寝宫之后,殊光拎着半坛子没喝完的幽泉酿,在龙臣的祭坛边盘膝坐下,贴着冰冷湿润带着血腥气的地面,喃喃地说:“龙臣,你快活过来吧。再耽误几日,阿父就要去阳世了。”
他用手抚摸着祭坛上微弱的光,轻声叹息:“我们有阿父啦。是真的阿父!不是……陛下。”
在地上贴了片刻之后,他又坐了起来,把带来的幽泉酿洒在祭坛上。
“阿父赏我的酒。你先这么喝着,等你起来了,我带你去阿父寝宫喝。”殊光低头看着酒水一点点渗入湿土,松了一口气,“能喝了啊?恢复挺快。龙臣,我等你。快一点活过来!”
第381章
谢青鹤吩咐说暂时不动仙棺法阵,寒江剑派上下一体遵循,上官时宜也不曾质疑大徒弟的命令。
经商量之后,上官时宜暂时留在桑山养伤,大本营其余弟子们即刻结束搜寻计划,分批返回寒江剑派。分布在天下水域待命的各地弟子也先后接到了回山命令。
自家弟子好解决,一封调令就带回家了。
不少前来助阵的同道友人跟着外驻天下水域,风餐露宿大半年,总得好好给人交代。
门内商讨之后,由伏传出面向同道师友亲笔具函一一解释赔罪,再由外门长老、执事等精英门人亲自携带礼单登门拜访致歉。
朝廷那边兴师动众也折腾了大半年,耗费资饷不菲,李南风主动分忧去解决朝廷方便交涉,谢青鹤与伏传也都没异议。多年来,龙鳞卫就在李南风的掌控下,近日朝廷在玄女庙一事上也多方支援,两边的关系远不是昔日可比。束寒云仍旧把自己当寒江剑派二弟子,朝廷就不是外人。
唯独上官时宜对此深为不满。
他坚持赠予周皇室一件祈福延祚的法器,绝不肯让朝廷吃亏。
——不管束寒云怎么尽力配合,在上官时宜心目中,他的二弟子早已死了,活着的只有皇帝。
唯一能对付上官时宜的“谢青鹤”尚在鬼府没回来,伏传、李南风都劝不动师父,刚懂事没多久的谢青鹤没兴趣也没能力去找师父缓颊说情。众人的态度让他知道自己和束寒云曾经有过一段往事,但是,他短暂人生中唯一喜欢的人只有伏传,不止远隔千里的束寒云,他连师父、师弟们都很冷淡。
“近日为何总是郁郁寡欢?”谢青鹤抱着一束梅花进门,左右寻找插瓶。
正在窗前饮茶的伏传被惊动,连忙起身迎接:“大师兄。”大本营的住处不怎么讲究,压根儿就没有花瓶盆栽这类装饰,伏传只好把盛水的银瓶找了出来,与谢青鹤一起把梅枝插上。
看着枝上将开未开的红梅,伏传不禁好奇:“桑山何时有了梅花树?”
“桑山自然没有。”谢青鹤御剑飞出去八百里,在附近的雪原中摘了几支适合插瓶的梅花,刻意带回来讨好小师弟,“我见你总是心情不好,想必是四野莽莽满目蛮枝太不可爱。已经是冬天了,也没有别的花——我喜欢梅花,好看。你若喜欢水仙,我再去给你找。”
伏传把银瓶梅花挪到窗前,翻来覆去调整角度,说:“我喜欢。就这个吧。”
谢青鹤在他身边坐下,茶桌上的茶已经冷透,可见伏传明着是喝茶歇息,其实又在发呆。
如今不再着急发掘仙棺、营救飞升的谢青鹤,燕不切、时钦都腾出手来,陈一味也回了寒江剑派坐镇,门内事务有人分担,伏传再不如从前那么忙碌。谢青鹤发现,小师弟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他将手摸了摸冷透的茶杯。
伏传连忙将残茶泼去,重新炊水沏茶:“大师兄,请。”
小师弟没有与我倾诉分享的意思。这让谢青鹤很失望,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他不是小师弟心目中的“大师兄”。不管伏传对他如何温柔耐心,如何予求予取,也只是透着他在看另一个谢青鹤。
“照文师妹的说法,‘我’很快就会回来了。”谢青鹤啜了一口茶,试图安慰。
伏传嗯了一声,留心着他的茶杯,随时准备服侍。
谢青鹤将茶饮尽,垂首起身:“我先走了。你在此地脱不开身,想要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去外边给你弄。再有,常去师父那边走走,陪他说说话。”
上官时宜从来就是不爱被打搅的性子,谢青鹤让伏传去陪师父说话,是暗示他有难以排遣的忧愁烦恼,找不到“大师兄”倾诉,也可以去找师父说一说。
伏传根本没听出来这层意思。在他的心目中,大师兄哪会这么委婉委屈?
“大师兄还有什么事么?”伏传很意外地起身,“我如今闲得无聊,若大师兄有事忙碌,我愿效劳。”
谢青鹤原本有些伤心,被他一句话戳得惊喜无比:“你是在留我么?”
“啊?”伏传全然不在状态中,茫然地解释,“我不是拦着大师兄办事,我是……陪着大师兄打个下手也行,不是,我陪着大师兄会耽误事么?”以前不也经常辅佐行事么?
谢青鹤已经坐了回去,捧起他的茶碗:“那再聊一会儿。”
弄得伏传满头雾水,只得先陪坐把茶续上。谢青鹤又要吃茶果,伏传便开了柜子去拿渍梅和咸酥饼。谢青鹤也不说要去办什么事,就拉着伏传闲扯,偶尔说说修行上的事。
厮混到午后,拉拉杂杂吃了一顿茶泡饭,谢青鹤就躺在伏传的榻上要午休。
伏传住处收拾得干净舒适,坐榻歪着休息也很惬意,想着谢青鹤一贯喜欢临窗休息,他也没有拉着谢青鹤去卧室睡觉。铺好寝具之后,谢青鹤歪了下来,拉住伏传的袖子:“你不歇么?”
“我把污水端出去。”伏传的想法单纯得多,他从来也没觉得此大师兄非彼大师兄。
谢青鹤要他陪着午休,他就陪着午休。谢青鹤想做些其他的事情,他也早有准备。只是他自己心情不大好,也不可能对不大懂事的大师兄主动要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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