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白瓷碗里盛了小半碗暗红色的泡沫血, 好在孟大夫及时将其排出, 保了云时卿一命。
孟大夫道:“老朽施针暂时稳住了云大人的心脉, 但老朽不知沐教主的功法究竟有多毒,无从保证云大人的心脉后续是否还会如此, 且云大人的肋骨曾经断过,如今二度受创, 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柳柒侧眸瞥了一眼云时卿胸口处的乌青伤痕,而后对孟大夫道:“有劳孟大夫了。”
孟大夫叮嘱道:“云大人的内伤颇为严重, 不可小觑,大人每日需按时喝药,再由老朽定期施针调理。不过云大人这几日要受些苦,身体或许会出现极寒极热的症状, 寒时保温、热时降温即可。”
孟大夫交代一番后就回到东苑了, 云时卿眼眸微阖, 面上血色尚未恢复, 仍有些苍白。
柳柒在床头站了片刻, 正要离去时, 忽闻云时卿开口:“二殿下当上太子了?”
柳柒点头:“嗯。”
云时卿淡淡一笑:“大人总算如愿以偿, 助他入主东宫。”
柳柒言简意赅地道:“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云时卿凝眸:“你就这么信任他、看好他?”
柳柒没有回话,沉吟几息后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何要信任三殿下?为何如此看好三殿下?”
云时卿似笑非笑道:“当年我出狱之后就投奔了三殿下,大人觉得我为何要信任他?”
话儿头猝不及防被引回到七年前,柳柒却不愿去回忆那些往事,遂转身往外走去:“你好生休养罢,有事唤柳逢即可,我出府走一走。”
昭元帝今日册立储君大赦天下,狱中钦犯皆可受亲朋探访,并下令将监禁在死牢里的工布王穆歧送往金恩寺带发修行,由皇城司禁军日夜监守,终生不可离开寺庙半步。
柳柒曾受乌鲁森图的嘱托,每月都会去监牢里探望穆歧,今日穆歧被送遣至更金恩寺,他特意往刑部走了一遭,穆歧见他到来,一如既往地冷嘲热讽道:“天牢里阴暗潮湿,柳相金尊玉贵的,大可不必来此遭罪。”
“本官是受令郎所托前来探望,工布王领情与否,本官并不在意。”柳柒隔着栅栏与他说话,“令郎如今是工布城之主,广施仁政,倍受百姓敬重,与穆聂赞普业已修好,共建纳藏之繁盛昌荣。”
穆歧冷哼:“认贼作父。”
柳柒道:“穆聂赞普与令郎是亲叔侄,本就不该生疏。”
穆歧漠然地看向他:“穆聂将我终生囚禁在大邺,与杀了我有何区别?吾儿和他修好,无异于认贼作父,倘若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如果有一人杀了你生父、却又待你如亲生儿子,你又会作何感想?”
柳柒肃然道:“是你不轨在先,穆聂赞普愿意留你一命已是尽了兄弟之责,你非旦不感恩,反而对其出言不逊。”
“闭嘴——”穆歧目眦尽裂,“柳砚书,我筹谋策划了数十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非你蛊惑吾儿,我岂会落败!”
柳柒淡声道:“此乃天意,与我何干?你为了一己私利不惜草菅人命,如此做派,怎配称王?”
穆歧厉声道:“天下共主,枭雄为之!自古以来,有哪个君主的手上没沾过鲜血?有哪个帝王不是踩着百万伏尸登上了御座?”
柳柒凝眸而视,良久才开口:“为君之道,在于仁。仁者,人也。”
唯有仁者,方能得到民心。
他自幼便受圣贤书教导,老师传授给他的也是圣贤仁道。
既读圣贤书,便做圣贤人。无论为臣为君,都应以民为本。
穆歧张了张嘴,一时竟无言以对。
柳柒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道:“金恩寺乃我朝皇家寺院,庙里有众多得道高僧,愿尔入寺后静心潜修,早日涤化心里的业障。”
离开刑部时天色已晚,不过空气中尚有几分残阳的余温。
初夏的汴京城甚是喧嚣,街道上之行人摩肩擦踵,贩夫走卒之叫卖声不绝于耳。
柳柒放弃乘轿,独自穿行在人海之中,四周皆是阑珊灯影,满城华光,璀璨夺目。
相府距离刑部有好几条街的距离,他信步前行,神色飘忽,似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行到文墨桥、被一段皮影戏的唱腔吸引,方才回过神来。
桥头的石阶旁有一个皮影戏小摊,操控皮影的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来往客旅不绝,却鲜少有人停下来听一听他们的戏。
柳柒转身走将过去,在戏幕前方的条凳上坐定,直到这支戏唱完,夫妻二人适才放下皮影从幕后朝他走来。男人笑着说道:“这位郎君可有什么想听的戏?我夫妻二人走南闯北多年,接触过不少话本,但凡是郎君想听的,我们都能为郎君演一出。”
沉吟片刻后,柳柒温声道:“两位可否随我入府,在我府上小住几日?”
夫妻俩对视了几眼,男人疑惑道:“郎君这是何意?”
柳柒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有好几支想听的戏,恐怕听不完全,遂邀请二位随我入府,得闲时再排演,赏钱加倍。”
一听说赏钱加倍,那妇人当即扯了扯男人的衣角,男人笑脸相迎道:“既如此,便叨扰郎君了。”
柳柒起身离去,随后有两名小厮从人群中走出静候在皮影摊前,待夫妻二人收拾好摊具之后就带领他们回到了相府。
这对夫妻原只当柳柒是哪家王侯的清贵公子,哪成想竟是大名鼎鼎的当朝丞相,心里又惊又喜,毕恭毕敬地跟随小厮来到客房住下。
柳柒回到后院时,柳逢正端着一盆淡血水走出,他怔了怔,问道:“怎么回事?”
柳逢道:“属下惶恐,担心照顾不好云大人,特意把朱岩叫过来了,他正在给云大人擦洗身体,这些血水是白日里孟大夫施针引出的血斑,公子放心,云大人无碍。”
柳柒纠正道:“我没担心他。”
柳逢闭嘴不语。
柳柒在门外站立片刻后转身走向浴房,柳逢亦未犹豫,立刻把手里的铜盆交给檐下的小厮,继而紧步跟上,伺候他洗沐。
夜色渐深,气候转凉,柳柒沐浴结束后披着一件墨蓝色对襟长衫回到寝室,朱岩正坐在拔步床的脚踏板上一勺接一勺地给云时卿喂药,他走近几步,问道:“为何不用荻管?”
朱岩道:“少爷肋骨断裂,肺腑也受了重伤,若用荻管吸食,则疼痛难忍。”
云时卿气色仍未恢复,一双眼珠子不及往日那般有神,素来伶俐的嘴皮子也只能张开一点,全部用来喝药了。
明明昨晚还能拌嘴,今日就这副模样了。
柳柒看了他几眼,而后转身离去。
云时卿蹙眉,朱岩当即会意,仔细问道:“柳相要去哪里?”
柳柒道:“你留在此处照顾他,我去书房歇息。”
朱岩道:“这是柳相的房间,小人怎敢夜宿?还请柳相留下,小人马上就走。”
这话越听越奇怪,柳柒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药汁很快就已见底,朱岩将床前收拾干净,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帐中浮荡着一股子刺鼻的药味儿,柳柒和云时卿干瞪着眼,谁也没开口打破这份僵局。
沉吟良久,柳柒认命般脱掉鞋袜上了床,在离云时卿两尺之外的地方躺下。
“我都这副模样了,大人还要防着我。”云时卿失笑,“你我之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犯不着如此避嫌。”
柳柒侧过身背对着他,没打算回嘴。
须臾,云时卿又道,“听说大人方才带回两位耍皮影戏的师傅,可是为我解闷儿的?”
柳柒微顿,当即反驳道:“你多心了。”
云时卿闷闷地笑了一声,似是在质疑他的话。柳柒深吸两口气,回头瞪着他:“不是连荻管都咬不动了吗,我见你精力十足,全然不像受重伤之人应有的表现。”
云时卿道:“下官原本的确疼痛难耐,但自见了大人后顿觉浑身轻松,犹如神药入体,解我苦痛、除我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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