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柳逢还是止不住地问道:“听说孩子六个月后就特别显怀,到那时……公子该当如何?是否需要避一段时间,待产下孩子后再回汴京?”
“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走一步看一步罢。”柳柒正欲饮茶,冷不防想起赴宴一事,遂又道,“药丸呢?”
柳逢从行囊中翻出一只漆黑的瓷瓶,不解道:“如今有云大人在,公子为何还要服用此药?”
柳柒道:“今日赴宴,免不了要被人劝酒,既然是预祝此战旗开得胜,我也不便扫大家的兴。”
柳逢没再多问,立刻倒出一枚药丸呈了过去。
戈壁滩暑气重,军营尤甚,过了巳时便格外炎热,柳柒待在胡杨林内纳凉,赵律白便以研读兵书为由缠着他。
许是昨晚之事太过惊世骇俗,面对赵律白时,柳柒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与羞赧。
他心不在焉地和赵律白说着话,余光里忽然撞进一抹白色身影,不由侧首瞧了一眼,赵律白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景禾正从云时卿的营帐内走出。
赵律白淡淡一笑:“今年上元节后,京中便开始流传你和云时卿的事,各类话本层出不穷,甚至传到了塞北。欧阳建为讨好云时卿,便将义子景禾献给了他,景禾的眉眼气度与你相仿,若云时卿真对你有意思,自然要将景禾留在身边。”
柳柒问道:“那他留了吗?”
赵律白摇头:“并未。”
柳柒道:“云时卿恨我都来不及,怎会对我有意思?”
赵律白懊恼地向他道:“当年之事全怨我,如果我能赶在师旦之前救下他,你们之间也不必走到这种地步。”
柳柒笑道:“殿下说哪里话,若非殿下从旁协助,师旦也救不了他。”
赵律白叹息:“至少不会让你二人反目成仇。”
柳柒眸光翕动,复又笑道:“我和他不过是春闱大考结识的朋友罢了,何来反目成仇一说?”
赵律白见他面色不佳,当即揭过此事:“罢了罢了,不谈他了。明天我们就要和回元人交战,戈壁不甚太平,你今晚赴宴后就留在城中驿馆内吧,我会留几个人护卫你周全。”
柳柒道:“臣——”
“你若还叫我一声殿下,便听我的,安安心心留在庆州城内即可,”赵律白不容置疑地截断他的话,“待战事平息后,我们一块儿回京。”
此番来到庆州,昭元帝只准了柳柒五天时间,五日之期一到便要启程回京,否则当以抗旨之罪论处。
柳柒没把这事儿告诉给赵律白,他只好应道:“遵命。”
傍晚,赵律白携几位副将和军师以及丞相大人前往庆州城赴宴。
庆州地域虽广,却格外贫瘠,四周黄沙弥漫,百姓每岁耕种之作物也较为单一,多以耐寒耐旱的粟、麦为主。
柳柒与众人一道骑马进城,穿过闹市来到了欧阳建的府邸。
甫一下马,欧阳建便热情地迎了上来:“王爷和柳相肯纡尊降贵莅临寒舍,实乃下官几世修来的福气!”
赵律白笑道:“欧阳大人太过客气了。”
欧阳建立刻引客入府:“下官便不啰嗦了,烦请各位移步中堂用饭。”
欧阳府气派敞亮,九曲回廊、雕花涂浆,花木繁茂、水环山旋,足以与好些京官的府邸相提并论。
天色渐尽,游廊里的灯盏已然全部点亮,柳柒行走其间,偶尔瞥一眼这座由民脂民膏堆砌而成的府宅,正沉思时,左手手心竟蓦地泛起一阵酥麻痒意。
他惊诧地侧首,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欧阳建携赵律白走在前方,卫敛、张仁、左甯以及另外几名先锋官则在后方谈天侃地,唯他二人衣袂交错并肩而行。
云时卿旁若无人地挠他手心,笑向他道:“下官鲜少见大人穿道袍,当真是气宇轩昂,风骨俱佳。”
柳柒面无表情地挪开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的孽种日渐长大,我肚子快藏不住了。”
云时卿下意识去瞧他的腹部,塞北夜风呼啸地拂过他的衣袍,行走间隐约可窥其形态。
再过几日,这个胎儿便有五个月大了。
听大夫说,五个月的胎儿意识初生,可闻声,辩喜怒。
柳柒不喜他,他定能感知到。
云时卿敛了笑,缓缓将视线挪向游廊外。
不多时,众人来到中堂,黄梨木圆桌上早已备满了山珍佳肴,一只雕花的窄口琉璃壶内盛满了紫色的液体,隐约可闻见几分葡萄与酒的气息。
欧阳建笑道:“没甚好物招待,还望王爷和诸位大人见谅。”
赵律白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欧阳大人好大的手笔啊。”
欧阳建道:“下官掏空积蓄才换来这么一壶葡萄酒,让王爷见笑了。”
赵律白含笑落座,柳柒紧随其后,余下众人也相继入席。
欧阳建举起酒杯对众人说道:“庆州物产稀薄,没甚好物招待列位,下官谨以薄酒相待,预祝明日之战大捷!”
赵律白举杯道:“强将在侧,定能凯旋。”
张仁立马起身,朗声道:“诛宵小,守太平!”
余者纷纷失笑,席间气氛竟异常地和谐。
正这时,欧阳建拍了拍脑门,对身后的侍婢道:“少爷何在?客人均以入座,他为何还不过来?”
侍婢道:“奴这就去请少爷过来。”
少顷,景禾疾步而来,向众人揖礼道:“草民来迟,还望王爷及各位大人海涵。”
张仁忙道:“既如此,景公子便自罚一杯!”
景禾微笑着接过侍婢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张仁又道,“来来来,景公子快入座罢。”
整张桌子唯有云时卿身旁还空有一座,景禾迟疑几息后走将过去,在他身旁落座。
席上众人早就听闻欧阳建的这位义子与柳丞相气度相似,一双凤目更是传神,今日得见果真如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至于欧阳建为何要将他安排上桌,还刻意安排在云时卿身侧,其用意昭然若揭。
人齐后,欧阳建便举杯邀引,云时卿瞥了柳柒一眼,见他毫不犹豫地饮尽了葡萄酒,心下一骇,连酒液倾洒出来也浑然不知。
欧阳建见状,忙对景禾道:“阿禾,还不替云大人擦拭干净。”
景禾道:“是。”
说罢取来一方巾子正欲擦拭,却见云时卿挪开手臂,含笑说道:“不劳烦景公子了。”
柳柒古井无波地吃下一块甑糕,待侍婢替他续满酒后,复又饮尽。
欧阳建又对景禾道:“如今为父做东,你便是少东家,还不替云大人斟酒?”
不待景禾动作,云时卿便道:“欧阳大人,今日在坐的各位都比我官阶高,你只紧着我一个人,是否不妥?”
欧阳建笑意微僵,目光瞧向赵律白和柳柒,忙起身请罪:“下官失礼,下官失礼。”
云时卿道:“欧阳大人若真觉得失礼,便替王爷和柳相各斟一杯罢。”
柳柒微笑道:“本官不胜酒力,欧阳大人好生伺候着王爷即可。”
宴席散去,柳柒与赵律白辞别,旋即前往驿馆歇脚。
他今日虽提前服了药丸压制昆山玉碎蛊的毒气,可几杯西域美酒入肚,身体仍有些吃不消。
昨晚和云时卿厮混了半宿,几番阳气入体,淤积在五脏六腑内的蛊毒被清除殆尽,胸口处的乌青也彻底消散。
可是现在,那蛛网样的毒气又出现了。
柳柒合拢衣襟正欲入睡,忽闻窗外传来一阵异响,他恍若未闻般侧躺向里,旋即合了眼。
须臾,窗叶被人推开,云时卿熟练地翻身入内。
“柒郎,”他来到床沿坐定,俯身凑近,“你睡着了吗?”
柳柒闭目不语。
云时卿笑了笑,轻声道:“柒郎若真睡了,早在我推窗的那一瞬就已醒来,可现在却毫无反应,足见是在装睡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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