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柒没再多问,吩咐轿夫放下轿帘起程,待丞相的肩舆离去后,欧阳瑜适才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
回到府上后,柳柒立刻命柳逢去查一查左金吾卫上将军岑默的事。左金吾卫执掌宫中、京城巡警,是皇城禁军之一,无疑是天子亲信,也不知他犯了何罪,竟劳烦皇城司使欧阳瑜亲自出面捉拿。
半个时辰后,柳逢急匆匆赶回:“公子,岑将军已经被关押至皇城司大牢里,狱卒尚未对他用刑,岑府家眷目前全被禁足在府中,不允许任何人入府探望。”
柳柒蹙眉:“可有探听到岑将军因何入狱?”
柳逢摇头:“还没定罪,无人知晓岑将军犯了什么事。”
岑默之事定然不简单,然而事关禁军,柳柒不便插手,只能等下次朝会时旁敲侧击问一问。
用过午膳后,他回到寝室焚香饮茶,不多会儿就倚在胡榻上入眠了,醒来时已是申时三刻,匆忙更衣之后便前往云生结海楼赴约。
四月下旬正逢石榴花开,云生结海楼里的石榴花竞相绽放,绯红如火,极其热烈。
眼下距离酉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柳柒来得早,便在园中的石榴树下品茶赏花,三尺之外的池塘里游着几只颜色艳丽的锦鲤,被和风拂下的石榴花打着旋儿坠入池中,很快便引来了锦鲤的啃食。
柳柒的视线落在池中,直到鱼儿啃完了石榴花,他才含笑收回目光,垂眼时竟发现自己的茶杯中不知何时也盛了一朵花,与碧色的茶汤相融,别有一番风味。
他正打算将那朵花捻出来,忽见云时卿穿过月洞门朝这边走来,顿时压下兴致,端坐在石桌前静静凝视着来人。
云时卿撩袍在另一侧坐定:“大人何时来的,怎不派人知会下官一声?”
柳柒道:“我今日只约了韩御史,没打算通知你。”
云时卿够过那杯盛有石榴花的茶盏,轻笑了一声:“看来大人是铁了心不再与下官有纠缠了。”
柳柒侧首看向池塘,淡声道:“你知道就好。”
云时卿将杯中的石榴花捻出,湿淋淋的花瓣在那只布有薄茧的手里瑟缩着,莫名惹人怜惜。
他掂了掂掌心里的花朵,旋即毫不手软地碾碎,嫣红的花汁染透掌纹,沿着手部线条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石桌上。
柳柒移来视线,盯着那滩绯红的花汁看了几息。
云时卿用食指沾了石榴花汁,在桌面上随心所欲地作画。
他的手指纤长,握剑时遒劲有力、杀伐毕现,作画时则绵柔温吞、难掩情意,无论山川湖海还是花鸟虫鱼,都能跃然纸上,活灵活现。
须臾,石桌上绽放出了一朵如火如荼的石榴花,与方才碾碎的那朵如出一辙,甚至更为娇妍。
云时卿凝视着这朵花,揶揄道:“花凋零后,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再绽放出来。”
言下之意,即使没有了昆山玉碎蛊,他们之间的纠缠仍会继续。
——只要同朝为官、只要立场不一,纠缠就会无休无止,绵延至死。
正这时,酒楼的侍者引着御史大夫韩瑾秋穿过月洞门步入竹苑,柳柒当即起身朝他走去,眉宇间笑意乍现:“韩大人。”
韩瑾秋看了看石桌前那人,而后拱手道:“柳相。”
柳柒带着他来到雅室内,云时卿仍坐在石桌前,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侍者们迅速送来茶点小食,旋即依照柳柒的意思去准备菜肴美酒。
待雅室清净下来后,韩瑾秋这才开口:“下官今日承柳相盛邀,倍感荣幸。”
柳柒微笑道:“本官与韩御史一同入仕,缘分不浅。”
韩瑾秋摇了摇头:“只可惜下官的才华与能力都不及大人。”
柳柒无奈道:“我也不与韩大人绕圈子打官腔了,今日邀韩大人来此,实为有事相求。”
韩瑾秋不禁失笑:“柳相倒是勾起了下官的好奇心。”
柳柒道:“西南苗疆有一个教派,名唤‘执天教’,听说执天教里有位用蛊奇才,叫君岚,原为教内祭司,后来自废武功脱离了执天教,并改名换姓入了朝廷为官。”
正在饮茶的韩瑾秋闻言一怔,握盏的手指不由收紧。
柳柒又道,“听说这位祭司在执天教时呕心沥血研制出了一种奇蛊,此蛊颇为淫-邪,遇酒生香,可诱之情动,中蛊者每月都会复发,需行床笫之欢方可暂缓蛊毒。”
韩瑾秋倏地抬眸,面露讶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柒淡淡一笑:“曾听人提及过。”
韩瑾秋一错不错地凝视着他,几息后说道:“这蛊确实很毒,既便是研制出此蛊的君岚也大为震撼。”
柳柒问道:“可有解蛊之法?”
韩瑾秋缓缓摇头:“没有。”
柳柒神色陡变:“为何?”
事已至此,韩瑾秋也不再藏着掖着,遂开门见山道:“昆山玉碎蛊是我从古籍残页里习得的,配方不全,制出来的蛊甚是毒煞,无药可控,唯有它自行破体而出方可得解。”
柳柒颦蹙眉梢:“破体而出?”
韩瑾秋点头应道:“嗯。”
柳柒不解:“如何破体而出?何时破体而出?”
韩瑾秋道:“蛊虫靠吸食阳气方可寄生,只要它吸食了足够的阳气,就会剖开中蛊者的腹部,从此离开宿体。”
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可字字句句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与恐惧。
柳柒下颌紧绷,过了好半晌才再次开口:“此蛊是否会让男子受孕?”
韩瑾秋的神色再次变得诧异,却不得不如实回答:“会,不过受孕的可能十分渺茫,可忽略不计。”
见柳柒面色苍白,韩瑾秋已猜测得八-九不离十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吟几息后又道,“男子若因此蛊受孕,腹中胎儿便与父体生死与共——父生子生、父亡子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法子打落孩子。待瓜熟蒂落时,蛊虫自会剖开腹部,与胎儿一同破体而出,从此不再受昆山玉碎蛊的滋扰,只是破体时要遭些罪罢了。”
柳柒脑海内空白一片,眼前一阵阵地模糊,仿佛置身于乾坤之外,无所入其目、无所入其耳、无所入其心、无所入其脑。
——本以为寻到制蛊之人便能得解,竟不想……
此蛊无解。
不仅没得解,他甚至还要与腹中的孩子同生共死,直到十月胎熟,一切才能尘埃落定。
雅室内寂静如斯,唯有檀香漫漫,更漏迢迢。
柳柒艰涩地闭上双目,良久后哑声说道:“今日之事,还请韩大人替我保密。”
“柳相放心,韩某定会守口如瓶。”韩瑾秋面上似有几分歉疚,很快又道,“这等江湖之物怎会涉入朝堂?是何人给柳相种的蛊?”
柳柒摇头:“我至今还没查出来是谁要害我。”
韩瑾秋道:“自我离教后,昆山玉碎蛊便成了执天教的禁蛊,除教主之外无人可以获取。可是……他从不干涉朝廷之事,甚至连中原也不曾踏足,为何会让此蛊流入朝堂之上?”
柳柒面上仍不见半分血色,语调却甚是平静:“韩大人所言的‘他’想必就是执天教的教主沐扶霜,可否请大人帮我一个忙,肯请沐教主告知我是何人从他手里得到了此蛊。”
韩瑾秋眼底闪过一抹难色,须臾后应道:“下官量力而为。”
蛊虫之事没日没夜地困扰着柳柒,此刻得了一个堪比噩耗的消息,他自是无心留在此处与韩瑾秋饮茶用膳,待他离去后,韩瑾秋静坐片刻也离开了竹苑的雅室。
正当他迈出房门时,云时卿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韩御史,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交代?”
“你在门外偷听?”韩瑾秋武功尽失,五感远不如以前灵敏,故而未能察觉到竟有人在外偷听。
他看了看云时卿,思及方才入园时见到的那一幕,不由诧异道,“莫非你和柳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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