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疑去接他那天,顾清川拉着他的衣角。
他喊他“先生”。
说了半句。
泣不成声。
“都过去了。”
江疑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叹息。
“清川,都过去了。”
那是江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那日你站在宫楼上,远远瞧见江疑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出宫去。
你想,不曾有人接你。
132
顾清川如今跪在你的面前,眉眼清雅,却偏偏带着执拗而冰冷,他袖子里藏了一支匕首,却在靠近你之前就被搜了出来。
你俯视着他,像俯视着一条狗。
你冷漠地端详他的眉眼,问:“江疑呢?”
顾清川一言不发。
你不再浪费时间,布置全城兵马司搜捕江疑,命人将顾清川看紧。
顾清川却忽得道:“你为何要寻他?”
你并不是有问必答的好好先生。
他攥紧了拳,却又松开,最后低下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心报复,便冲着我来。”
他如今也还只是个少年,这天真又傲慢的话,教你忍不住心底冷笑。
“你?”你挑了挑眉,大踏步跨过他。
却猛地被他抓住了小腿。
顾清川极怒极恨,声音都带了嘶哑:“先生纵然曾为难你,也不过是立场所限,你若心中怀恨,便活剐了我平愤,你不能……不能……”
他说不下去。
顾清川什么都知道。
江疑为什么会留在京中,江疑为谁受了许多折辱,为何夜夜留宿宫中。他一日两日年少无知,如今满城风雨,他也该清楚了。
那个领他一步步走出宫殿,一声一声喊他“清川”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连问都不敢去问。
第一次听见有人侮辱江疑,他不顾身份将人痛打一顿,逃回府去,却听说你在他丞相的寝房。
他浑身都在发抖。
你问他:“我不能什么?”
他却连说都不敢说。
“你既已说到这儿了,”你恼火至极,揪起他的发髻,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我便告诉你,江疑是我的枕边人——我没什么不能的。”
“怎么样?顾清川,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师娘?”
他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你松开手,把他丢到一旁。
“你想死也容易。”
“等江疑回来,我当着他的面,亲自把你剐了。”
上次箭伤留下的疤痕,仍在你的胸口。
你无法判断,江疑究竟是真的不知情,或是他另有安排。
无论如何,江疑的死穴,你不会松手。
你捏紧了手中的剑。
利刃却再也无法为你带来安宁。
133
江疑是在昏沉摇晃中清醒的。
他醒来时回忆自己应当是走进了河畔的多宝斋,老板似乎也出去看焰火了,多宝斋只留下了几个小学徒看店。
学徒殷切地称他江大人,说他要的东西还需再等等,他便在接待贵客的隔间,吃了半盏茶,炭盆温暖,熏香袭人。
再后来……
江疑的脑子转不动了,晕乎乎像是一团浆糊。
他昏昏沉沉,皮肤麻木,四肢发软,四周皆是黑暗,他能感受到嘴被布勒着,手被捆起,被抬着一摇一晃。
他似乎被关在什么里头了。
而熙熙攘攘的人声,彩乐锣鼓,悠扬热闹的唱词,透过厚重的黑暗壁壳传来。
外头应当就是元夕的人潮。
那他……这是在哪里?
江疑有些浑噩地思考。
神像。
对了,元夕有游神习俗,这是从京郊各道观佛寺请来的巨大神像,拢共九座,配以锣鼓唢呐舞乐香火,沿路吹吹打打绕城几周。
不过是图个吉利,抚慰人心,至于菩萨佛陀和仙姑道祖乐不乐意一起游街,会不会打架,这谁也不知道。
为何有人要将他装到神像里?
废了这么大力气,应当不是想要他的命。
他在脑子里思索到底有谁有必要这样做,目的又是什么。
憎恨他的人不少,可他元夕是戴着面具、常服行走的,暗处应当还有萧元骐的侍卫追踪。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能将他塞进这神像里……
但他应当是被迷药影响了,思路仿佛早已节节断裂、无法连贯。
尤其是这神像抬得不稳,一上一下地颠簸,让他越发难受。混沌间,一股疲倦裹挟着困意汹涌而来。
他闭上眼睛。
还是留给另一个人来思考这个问题吧。
听见外头的人低声道:“大人,请再忍忍,困了就歇息片刻,等出了城就好了。”
这话的确不太像有恶意的模样。
迷香的味道仍旧没有散去,江疑的眼睛越来越沉。
他眼前猛然浮起萧元骐恼火的神情。
竟不自觉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有人大约要生气了。
## 四十六
134
元夕的热闹褪去了。
而你始终没有寻找到江疑。
京城九处城门,官兵在城门一个接着一个排查,没有一张是你熟悉的面孔。
你在拦住一个体型相似的身影,摘下他的面具之后,再一次经历了失望的滋味儿,你怒不可遏地将那面具踩得粉碎。
侍卫噤若寒蝉,你捏着自己的剑,手背上的青筋一寸一寸浮现。
等今日过去,若是再寻不到,你就要将顾清川那小子扔到大理寺受刑去。
不,你现在恨不得将江疑也扔进大理寺。
元夕夜各处关卡的安排、城卫巡逻的路线,都在江疑案头上摆着,以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只需看上一眼就会记住。也是他口口声声不愿跟你在宫里共度元夕,将你一人抛在河岸,甚至在暗卫的注视下脱身。
——若你不来,他本该带着顾清川两人一同出来。
也许原本他就计划了要同顾清川逃走,那你找不到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怀疑的念头一但落地,便迅速生长,如蔓草一般包裹了你。
他向来思绪内敛,委以虚蛇的柔情也格外真诚,从初见开始,你就不曾看穿过他的心思。
你应当有更好的战略,以不变应万变。
你根本无需顾虑江疑的念头,只要捏住顾清川,江疑无论是逃走,还是被掳掠,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就是爬也要千方百计地爬回来。
你捏紧了手中的缰绳和剑。
却怎么也不肯调转马头。
你想。
只是万一。
万一他需要你。
135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一会儿,也许一整天已经过去了
厚重泥壁之外,响起铁靴踩踏地面的声音,以及官兵的冷喝训斥声。
江疑勉强抬了抬自己的眼皮,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泥像里头的味道并不好闻,想来留给他透气的孔隙不会太大,一路被颠簸时,他的脑后、身上被磕了好几次,如今还有些胀痛。
他听见抬像人模糊的低语。
“官兵怎么来的这么快?”
“所有城门都有人在检查。”
“没想到大人竟然同那人在一起,若非如此,不至于这般被动。”
江疑思索了片刻,并不寄希望于官兵潦草的检查,会在这儿发现他。
九尊神像,一尊一尊从城门口通过,无人发现异常。
江疑有些头痛,出了城之后,事情恐怕难以掌控,他不晓得对方的目的,留他活口,口吻客气,不代表万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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