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你没有走远,而是坐在太傅的阶前发呆。
绒毛一样的细雪,还来不及落在你的手心儿,就已经化成了寒水。
你想起了许多糟糕透顶的事情,比如你母亲离世那一天——你已记不清她临走前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身体是冰冷的。
起初你想焐热她,可做不到。
后来你想找你父来救她的命,可他迟迟没有来。
那时每一天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让你父变得贪婪又强横,他拥抱着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女人,有泼辣的村妇、有知书达理的小姐、也有风流艳丽的歌女,他来者不拒,忘掉的也记不起来,死去的也无人在意。
后来你陪着她看了一整天的日出日落,他似乎终于听说有这样一个人死去了,于是叫了两个士卒,将她冰冷的身体拖走了。
你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死亡,滚热的鲜血喷溅在你的脸上,皆是带着嘶吼、带着恨意的死亡。但唯独那一次,是冰冷得令你窒息的离逝。
也许也正是这样的冰冷,会让你对当初的江疑说谎,说你将顾瑢的尸首扔在了小秋山上。
这很简单,你恨他,所以想让他体验同你一样窒息的寒冷。
江疑似乎是没有家人的。他伯父伯母将他卖做奴隶,多年后怕他报复,背井离乡地逃了——江疑也没有去追。
听闻顾瑢死去时,他是什么表情呢?
你想不起来了,也许你那时根本不敢细看。
你垂眸思索着。
却忽得发现雪已然停了。
不,并没有停。
只是一把厚重的油纸伞撑在你的头顶。
你低头瞧见一双玄色的靴,朱红衣摆上沾了细雪,淡淡书墨香也随之沁入你的鼻腔。
“外面凉。”
江疑说。
## 三十七
106.
江疑的睫毛上有细碎的雪,随着呵气,融成了氤氲的湿,让人辨不清他的情绪来。
他只是垂眸道:“太傅如何了?”
你坐在阶前,仰头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出他若干年前的心情,自然是寻找不到的。只低下头,怏怏地陈述:“不大好,老糊涂了、记不得人,总讲些胡话。”
“来来回回地犯病,碰哪儿都疼,汤药不顶事。”
御医的话说得都很委婉,可你还是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了。
是太傅年纪大了,非人力能及,只能这样一日老一日、一日病一日,苦苦熬着,哪日熬不住了,哪日便就离去了。
这不比战场上斩首痛快,钝刀子磨肉似的,一下一下,把眼底那点儿亮光都挫磨去了。
你无能为力。
“江疑。”你低声喊他。
“嗯。”他应你。
你却没接着说后头的话,偷偷攥紧了他的衣摆。
他就也站在那儿。
过了许久,你才松开手,低声道:“你去瞧瞧太傅吧,他素日喜爱你。”
他说好,便将伞留给了你。
他离去时的脚步很轻,你将那伞收拢了,抱在怀里。
只拥入了初冬的湿寒冷意。
107.
傍晚原本该你同诸王会面,你不去,便只由江疑主事周旋。
你到底是放心不下,深夜时回了宫,宴席已经过了半,人人酒酣耳热,丝竹管弦一片热络。
你的叔伯兄弟都带着些匪气,本不指望江疑同他们打交道,可偏偏江疑就是有这本事同他们周旋,赏风弄月、谈玄说道他讲得,那些乡野俚语、民俗风情他也讲得,间或安抚人心、调停关系,塞外的烈酒一壶接着一壶下肚,他脸颊却越发红润,整个人都熠熠生光。
陈王饮得少些,在你身边装腔作势地叹息:“闻名不如见面,倒的确是个举世无双的人物。”
你便冷冷看他一眼:“这不是陈王妃的侍卫吗?”
陈王假装神游天外:“皇兄这酒不错。”
他惯会这样装疯卖傻,你说天他说地,你说策令他说烤鸡,你说削藩他低头装醉。
你说陈王妃跑了。
他便条件反射:“爱妃?!”
被你冷冷一瞪。
他又续上装醉:“爱妃……来同本王吃鸡……”
你懒得理他,只盯着江疑出神。
隔了约盏茶的功夫。
“都回吧,”你吩咐,“夜深了。”
于是众人散去。
江疑走回宴席来,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回地上,眉头紧锁,迷迷糊糊地喊你:“……萧元骐,我难受。”
他午饭没顾上吃,空腹饮酒,八成是醉了,烧得难受。
你就知道。
他答应要替你周旋,便什么都硬撑。
108.
他醉过头了。
你给他倒杯热茶的功夫,人就跑了出去。
夜里下着鹅毛大雪,一群宫人跟在他身后慌慌张张。
你过去。
瞧见他正捉着梅蕊一点雪,好奇地往口中塞。
他红衣胜那一抹腊梅,指尖儿赛雪欺霜似的白,一双眸子半是醺然半是笑,嘴角倒还沾着点点霜糖。
简直瞧不出平日的神态来,倒像是你初见时那个少年。
你这一怔的功夫,他已经将那点雪当霜糖卷入口中,又掬一捧清泉似的,掬地上的雪来吃。
你忙捉住他的手,他含情带笑地瞧你半晌,墨似的眼珠衬着白雪红梅,是不合时宜的天真。
你不知他瞧什么。
他却在你耳边一本正经地轻声说:“甜的。”
像分享一个惊天秘闻。
109.
江疑生在阴雨连绵的南方,不曾见过下雪,年幼时初到京城见了雪,以为是糖来吃,不曾尝出甜味儿来,倒被人笑话了许久。
便再也没吃过。
谁知醉了酒便又闹出这毛病来。
你想带他回去,他醉酒了胡闹,动也不动,只惦记着外头茫茫的雪。你拿他没法子,只能将他安置在亭中,命人送醒酒汤来。
他偷偷捏着小雪人,指尖冻红了也不松手,一不留神就要往嘴里吃。
你头大如斗,一连拦了好几回,他终于闹得累了,迷迷糊糊趴在你肩头,教你哄着喝了一碗醒酒汤、一碗安神汤下去。
风雪大作。
你坐在亭边儿,又给他披上一件披风,手炉塞到他的怀里。
他靠在你肩上,依偎在你怀里烤火。
你忽的想起什么,警铃大作:“江疑,你记得我是谁么?”
别又把你认成别人。
他说:“萧元骐。”
你松一口气,一低头,冷不防让他吻住了嘴唇。
——冰凉凉的一大口雪。
他神色懵懂,吻却是缠绵而炙热的。
化去的雪水顺着嘴角而下,他的吻也一路向下,舔舐你的喉结。
他连舌尖儿都是冰凉的,激得你一颤。
他便孩子气的、恶作剧似的地笑。
你舌尖却仿佛真的留下了冰冷的余甜。
夜深了,宫人劝你回去歇息。
你笨蛋似的跟他缩在斗篷下取暖。
隔了许久,你终于轻声说:“阿凝,多谢。”
却没得到回声。
一低头,他已经抱着手炉昏然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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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老婆捏了两个巴掌大的小雪人。
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你亲了一大口雪还偷乐呢。
就没发现一个小雪人没头了吗。
## 三十八
110.
昨夜是你将他抱回房里去的,哄着糊弄着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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