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多少次站在城头,恨不能一跃而下,将这恩恩仇仇有个了断。
却仍是不能。
“江疑昔日时时自责、日日愧悔,为君谋算、对不起黎民苍生,可若对得起江山社稷,便要背弃主君。”
王妃道:“丞相已救了许多人。”
“也害了许多人。”江疑垂眸。
他从没变过。
一如当年那个在庭院里,同顾瑢和宁无决一同看书的孩子。
侠客只能救一两人。
而他想救万万人。
陈王妃不言,众门客也不言。
江疑放下茶盏,眼底浮现起星星点点的光芒:“臣力主削藩,并非仅为一己私心,或是报仇,是为之后的一切政令作注,如今新朝上下洗牌,正是革故鼎新的最好时机。”
“按理,这些话不该对王妃说。”
“但王妃是高义之人,承蒙当年囚车之恩,臣已奉王妃为知己,故直言相告,还请王妃助江疑一臂之力。”
他用这眸子注视着谁的时候,就像是热忱的、激烈的一团火,注视着希望。
谁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陈王妃失笑,叹息:“丞相是顶好的说客,我还能如何?”
101.
临出门儿前,陈王妃拉着他说:“丞相大人似乎清减了许多,气色却好了一些。”
江疑此刻心神愉悦,便同她玩笑:“比之陈王如何?”
陈王妃道:“他自然不及你。”
你还没来得及生气。
忽然瞧见对面一个侍卫将花瓶给踹翻了。
还在老老实实地扶起。
细看之下,腿脚似乎不大利索。
102.
他登上马车时,吩咐你跟他一起上车。
显然,你让他发现了。
“萧元骐,我每看到你闲成这样,都恨得牙根痒痒。”他一边儿按着额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恼火。
你眼神游弋,有些心虚,自从他握了实权,你的确清闲了许多。
你要摘面具,他拦住你了:“别摘,我晚上还要同诸位使臣宴饮,看你的脸气大伤身。”
“那字儿不是你的。”你松开摘面具的手,轻哼了一声。
你说的是陈王妃那把扇子。
他怔了片刻,哑然失笑:“你那一手/狗爬字,竟还认得我的?”
他的字你认得。
你也只认得他的字。
你盯着窗外又问:“那些话,你怎么不同我说?”
马车骨碌碌地轧过石砖,你心里头有几分恼,几分酸。
他宁可将那些志向同陈王妃讲,也不同你说,只怕是觉得你根本不懂他。
他却盯着你的面具半晌,忽得笑道:“你怎么知道,那些话不是同你说的?”
你怔了怔。
他继而道:“萧元骐,你我积怨不值一提,却不代表我心无芥蒂。”
你隔着面具看他。
马车的帘落了下去,车内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火摇曳。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甚至带着坦然的嫌弃:“萧元骐,你我许是八字犯冲、生来不合,光是瞧见你就心生烦忧,更遑论谈心?“
你刚想嘲讽回去。
却冷不放被他按住面具,俯身轻吻了脸颊处。
他的嘴唇落在冰冷的金属上。
声音却极温柔:“回去罢。”
他已经到了,纵身跃下马车,吩咐道:“再挑一盏灯上去。”
那清瘦的月色身影,便就消失在月色朱户下。
你摘下面具。
面具仍是冰冷狰狞。
脸颊却一片滚烫。
## 三十六
103.
京中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太傅出门摔了一跤,将自己摔出了个昏迷不醒。
太傅年纪本就大了,健忘至极,却又喜好三天两头地出去游山玩水,你提醒他许多次,也没见他放在心上。这回京中落了薄雪,他脚下一滑,跌在地上,是让仆从给搀扶起来的。
许是年纪大了,这一跤跌得极狠,又是浑噩、又是疼痛,不过几日的功夫,便起不来床,让太医报了三两回的病情危急。
你正赶上了正忙的时候,正值年关、各地藩王送子入京,来来去去多少事都须得你亲自点头批示,内里心焦如焚,对外还要强自摆出一副平和的模样来。偶尔去探望太傅一眼,只见他迷迷糊糊认不得人,再想驻足,也无暇停留。
不过几日的功夫,御书房里头就碎了七八个摆件、裂了三四杆狼毫,宫人一副栖栖遑遑的模样,更教你看了来气。
江疑进来时,宫人正在清理一地的墨渍,见他进来,如蒙大赦般退去。
他拾起地上半块未用完的墨锭,轻声道:“上好的龙纹墨,可惜了。”
你心里的火仿佛又有了出口:“丞相什么世面没见过,还在乎这半锭墨?倒在我面前装这样子。”
他不接你的茬,慢慢将你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疏整理好:“各地公子已安置好了,圣上抽空去见一面。”
你压着火气骂:“见他们老子也就罢了,还见小的?”
他便道:“藩王将骨血交到你手中,形同质子,总要安抚一二。”
你批复奏折便越发烦躁起来,胡乱涂写之间,只听“啪嚓”一声,竟将笔杆捏裂了。
你便将那笔杆扔在一边。
江疑瞧你半晌,缓声道:“太医已都在太傅府上了,圣上去与不去,并无分别。”
你心里头焦灼,嘴上越发刻薄:“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地教训,我成了孤家寡人,只怕丞相高兴还来不及。”
江疑沉默了片刻,你又后悔自己这话说重了。
你的确有些迁怒的毛病,从前还晓得克制,自从坐上了龙椅,便有些恣肆了。
你张了张嘴。
却听见他将那笔墨归位,瞧着你的眼睛慢慢道:“的确如此,你若成了孤家寡人,我必请十里仪仗为你庆贺。”
你便将那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
恶狠狠地瞪着他。
却又听他垂下眼睑,轻笑一声:“若想去瞧瞧,就去吧。”
“宴席的事,我替你敷衍过去。”
104.
你便在太傅府留了一整日。
太傅似乎神志不大清醒,颠三倒四地说胡话,太医都说这情形不好。
太傅在时,你并没有多渴望瞧见他,他外表是那样迂腐的一个老头,跟你在一起也是满口之乎者也,说几句便忍不住让你头大。可如今他也许要不在了,却叫你突然畏惧了起来。
太傅在病中浑噩时,一会儿喊你儿子,一会儿喊你孙子,吓得周围人一身一身地起冷汗,你却有些哭笑不得。
“你儿子就在边儿上,”你见那仆从喂药的手抖个不停,便接过来亲手给他喂药“还有个义子,如今在白林山出家做和尚,你要想见,朕便把他召回来。”
太傅忽得又直了眼睛,拉着你低语:“世子,世子。”
“那江丞相,不能杀……”
你一见他直了眼睛,便觉得哪里不对。
再低头一瞧,褥子湿了。
左右连忙上前来收拾,你想到他当初一本正经做你老师,那迂腐中透着精明、替你筹算的模样,忽得生出一丝无奈和畏惧来。
你怕他离去了。
“圣上,不妨移驾前厅用膳。”仆从要为太傅更换被褥,劝你回避。
你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却又听见你身后,太傅愁眉苦脸地对着儿子说:“世子竟不能人道,这可如何是好……”
太傅儿子险些抖成了筛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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