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神秀沉默良久,可能是害怕,又或者是不敢置信:“算了吧。”
谢晏登时不满了,自从来了南京,很少有人忤逆他,但到底他还念一点旧情,才耐下性子:“术舟,我们这么多年交情,我知你是最仁善的,在学塾里为同窗着想,在商路上为商会着想,在南京……为一个戏子着想,可你怎么从不为自己想想?”
张神秀看着谢晏疯魔的样子,只觉得心冷:“想这些,毕竟伤天害理。”
谢晏挑眉,翘起一边嘴角,那笑容里分明是讽刺他,脏水蹚都蹚了,这会儿假做什么清高呢?
“我不伤天害理,咱们都要掉脑袋。”
“我……”
“好啦,术舟,”谢晏拍拍他的肩膀,“今夜过后,就是天下谁人不识君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往后,我必定不会亏待你。”
性命攸关的时候了,张神秀呆呆地听轿外金陵城里热闹的人间烟火,想到自己那些搏命挣来的琳琅金玉,忽的浑身一颤,想到什么可怖的事,急忙紧闭双眼,耳边似乎有万剑穿过的锐利嘶鸣。
事已至此,唯一所能做的,不过顺水行舟。
好半天,他才抹去满额的大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还有件事,我得和你说。”
谢晏觑他一眼,转头望着窗外的景色,只当又是什么规劝:“什么?”
张神秀无力地靠住轿板,斟酌了再三,还是告诉他了:“浙江来的信,柳骄看见了。”
第85章
兰泉寺山房秋景灿烂,自山中引渡而来的山泉顺着半截竹管淅沥淋下,形成一方几尺宽的泉池,滴滴答答,和诵经声相映成趣。
寺里讲经过后,僧人寥寥都散了,宁瑞臣从讲经堂出来,蹲在池边浇了浇了手,正要回寮房里歇着时,看见阶梯下面殿宇的石柱后,有个人佝着背坐在那里。
不知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状若疯癫一般,坐在台阶上掰指头,口里数着数,摇头晃脑的,细细听,似乎是在背什么书。
看那人瘦伶伶的,背影并不算强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坐着,秋天凉露侵衣,久坐地下恐怕不好。宁瑞臣出声叫了他一声:“请到上面来坐吧。”
刚巧了,那人转过脸来,那是一张瘦得脱相的面孔,眼神闪烁,谨小慎微地,看着宁瑞臣笑了一下:“我记得你。”
这是……这是元君玉府里那个疯子。
他在这里,那元君玉也来了?却为何不告诉他呢?宁瑞臣心中奇怪,走下去叫他:“你家……”
“家没了……”那疯子答,郁郁寡欢地攥了两把袖子,“暂住的地方,也没了……”
“暂住?”宁瑞臣追问:“你暂住在忠义伯府吧?”
那疯子却不答了,只怔怔地说:“身如风飘絮——还好我已有功名,将来我的书问世,不愁没有销路……”
宁瑞臣急得跺脚:“伯府如今怎样了?你晓不晓得?”
正说着,话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截断,宁瑞臣一惊,眼见着斜刺里闯出来几个人,那疯子被他们粗鲁地架起来,往佛殿里拖。
“你们干什么!”宁瑞臣追出几步,猝然一顿,紧张地望向佛殿转角——他没想到谢晏会突然来这。
但很奇怪的,谢晏这次并没有来纠缠,只是隔得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避着他走了。这简直是风水轮流转,宁瑞臣没想到自己也有求谢晏的一天,连忙追过去,前面拖拽疯子的人已经快走没影了,但谢晏还没走远,他三两步赶上去,冲着谢晏背影问:“那人是谁!”
经他一喊,谢晏依然没有住脚,宁瑞臣喘着气,拉住他的袖子:“你凭什么把他带走!”话一喊出来,他就有些露怯,勉强维持着一副冷淡的面孔。
少顷,谢晏转过身,神色忧愁:“我以为,你再也不愿和我说话了。”
宁瑞臣挥开袖子,退开两步。
“这个人,你应该知道的。”谢晏说着,为难地笑了一下:“只是我说了,恐怕你不愿相信。”
宁瑞臣揣测着这话的真假:“胡说,我怎么会知道他。”
“你看,我若说了,你还要怪我卖弄口舌,何苦来。”谢晏对他拱了拱手,大约是要走了。隐隐约约地,那疯子的叫喊又在不远处响起来:“我是癸未年考中的童生,去年已登殿做了进士,你们岂敢如此叉我……啊!”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过后,空寂的寺庙里才静下来。奇了怪了,这么一番动静,一个来看的僧人都没有,宁瑞臣无暇想其他,只捕捉到“癸未童生”这一串自谓,忽然间,心中闪过一道灵光。
“他是……”宁瑞臣不敢置信。
“当初他在豆蔻亭纠缠不去,后来又被常喜利用,假扮世子行骗。”谢晏淡淡一叹:“世子回南京后,便将他押在府中,直至今日。”
“那怎么?”宁瑞臣讪讪地住嘴,尴尬盯住地砖。
“用他,就能打垮常喜。”谢晏似乎对宁瑞臣没有防备,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世子手里的一张牌,可惜……忠义伯府,人去楼空了。我见此人可怜,才把他带出来,眼下该回了。”
谢晏后面说了什么,宁瑞臣一律没有听见,只晓得那句“忠义伯府人去楼空”,细细想出这句话的意思来,宁瑞臣狠狠地打了个抖:“什么意思!你干什么了!”
“我不过是个生意人,我能干什么?”谢晏退了一步,头一次这么疏离地看着他:“不如去问问你那包藏祸心的好哥哥,他自从回了南京,都在绸缪什么好事呢?”谢晏轻飘飘扔给他一张官府的告示,上面通倭的几个名字,“元君玉”三个字赫然在列。
宁瑞臣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颤巍巍说:“你撒谎。”
“大理寺都判了,不是宁伯父通倭,就是元君玉了,我当然相信宁伯父,”他话锋一转,“眼下刑部大牢里,恐怕咬得正紧呢。我若是他,断不会轻易就走这一步,怎么说,也要套一套你的话吧,毕竟,你这么好骗的——”
宁瑞臣叫了一声,可能是让他闭嘴。那双眼睛里满是不甘,他死都不信元君玉的变节,于是这怒火又发泄到了谢晏身上。
“你走。”
“我走不走,和他是不是通倭有什么关系?我无所求了,唯一希望的,是你能早日看清。”谢晏笑了笑,把衣摆抖了抖,转身离去。
窅暗的卧房,一张拔步床的帘子遮下来,两把帘勾新月一样垂在旁边,里面应该是有人睡着的,桌上有果子,还有一杯未收的残酒。门内倒是没扣闩不过房门严严实实关着,恐怕从外面挂了锁的。
“知道他肯定要去兰泉寺,正好我也有事,顺便把人带回来了。”屋外面,谢晏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照你说的,没害他掉一根汗毛……”
“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微卿,今生你是我张术舟最好的朋友……”张神秀似乎动容了,“不知如何答谢你。”
柳骄有些茫然,撑起身来,的确是自己平常住的屋子。外面谢晏还在和张神秀喋喋地说着什么,隔着一扇门听不大清楚,他想了半天,好像从一片空白的脑袋找回一点记忆。
在大理寺门口……他趁机溜了,家不能回,师父那里当然也不能再去,柳骄便租了轿子,往兰泉寺去了。在山门前……在山门前,谢晏把他拦住了!
这是要干什么?柳骄屏住呼吸,听外面人继续交谈着。
“咱们说好了,你这园子,借我摆个阔,明日有些大人来吃酒的,我那里太破旧,不值一看。”
张神秀笑着:“园子罢了,倒说得这么郑重。”他忽而踟蹰着,叹一口气:“只是,你答应我的事……别反悔……”
“你这一辈子……罢了,别在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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