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酉端坐在小圆桌前面,吃着下人剥好的橘子瓣,悄悄望一眼窗格外,又偷偷收回眼。
前几日那常梅子又找上门,不由分说把他押到守备太监面前,强行将他梳洗一番,接着呼剌剌一群人冒出来,大声唤他作“世子爷”。
自这天起,他便阔绰了,衣食和起居都有常喜出钱给他置办。经过一番整理,覃酉确实是有了几分阳世人的模样,可也全然失去了自由,中午还穿那一套穷酸的书生襕衫,过了午,就被勒令着换上暗花云缎的外袍,露出提花的白绢领,外面还得罩一层水纹纱。
吃饭,也是好东西,炙鸭、水煠肉、水八仙,饭后放一碟马蹄糕并杏露清口,大宦官家里一张盘子都是他平时半年的饭钱,覃酉一下子花了眼睛,那些让他一头雾水的困惑哪还有工夫琢磨,全想着当个权贵是如何如何,满眼金玉琳琅,充耳丝竹鼓吹,从前受过的穷日子,再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只有一点,可能是那回被书稿风波闹的,他的背挺不大直,卑微地弯曲着,见了那些小火者,听人一声声喊“世子殿下”,渐渐地生出几分恼怒来。
入夜时候,又有尖细嗓子的公公来请他出去,这一回是个脸生的,覃酉当是那些没品级的火者,出去才看清了,这是个带刀的番子,很威武的模样,衬得他愈发矮小。
覃酉一股气窝在肚里,不吭声,听那番子再叫一声殿下,方才受用了些。
“敢、敢问何事?”他拘谨地问。
那带刀的笑一下,和善道:“督公吩咐,带殿下四处转转。”
经过白天魏水的惊吓,覃酉现在自诩是有了些微的见识,不会轻易被吓到了,当下咳嗽一声:“去哪里?”
带刀的又是一笑:“世子去了就知道。”
覃酉虽然落魄穷酸,却好在是个审时度势的,乖乖跟那番子走了,到了半路,越来越黑,像是个幽闭的园子。他这才有些慌了,不住的问那人:“劳驾,这是去哪儿?”
“世子请吧。”那番子像听不懂他说的,一个劲把他往前推。
覃酉怕极了,鞋底来回蹭着脚底的砖瓦,两股战战:“我、我不走!”
“世子不要为难小人。”那番子把刀亮了一截,雪白的刀光霎地泼在覃酉脸上,把他吓呆了,傀儡一般,木愣愣被推着走。
还没一会儿,地方就到了,是间很小的屋子,进去没见到人,那番子轻车熟路,把一架巨大的架子推开,露出后面的窄门:“进去吧,世子爷。”
“这、这……”覃酉原形毕露,抖如筛糠。
“世子莫惊慌,”番子好心地提起他的衣领,把他扔进去,临了说,“里面有你的故友,你进去,和他说两句话,说完了,督公便来接你了。”
第33章
灯影朦胧,临水的小轩里咿咿呀呀唱着艳曲儿,挎刀的番子走近前,曲子声也不见低。
相隔几丈远的回廊尽处,有一座水上亭,四面围了钿屏,流光溢彩的珠灯下头摆了一张大榻。两只绸面枕头深深陷着,上面倚着一个懒散的人,仅披着单衣。榻下蹲了一个白皙少年,正给人捏着腿,胸前敞开,好巧不巧的,露出一点微红的齿痕。
番子见惯家里的奢侈,把刀卸了交给屏外侍立的火者,微微抬声:“督公。”
常喜掸了下指甲,低声说了什么,捏腿的少年就拢好衣襟,悄悄退出去。常喜赤脚趿进鞋子里,慢腾腾坐起身,招手示意那番子过来回话。
“督公,”番子垂着眼,“人已经带去了。”
凑近了看,才看出常喜面上还有点纵欲后的旖旎,雪白的单衣皱巴巴的,像朵新开的芍药,靡靡地散着一股说不清的艳色。
“那周围的人,都准备好了?”常喜徐徐地弯起嘴角,“家伙事儿可给咱家备足了,别这时候出岔子!”
番子抱着拳,低声道:“督公宽心,此行万无一失。”
常喜斜斜地看他一眼:“真有这‘一失’,我要你们的脑袋。”他说完了,还是不大放心,左右思量,叫人进来给他穿戴:“不成,我得亲自去看看。”
那番子一惊:“督公贵体,怎可见那些!”
前面似乎是传来一声嗤笑:“贵体?”
常喜张着双臂,套好外衫,头也不回,可能真是在笑:“世上真有那些贵贱,咱家也坐不到这位置上,可见这不过歪理邪说,都是狗屁。”
这并不像对他说的,那番子听罢,愣了一阵,一阵檀香的风就掠过去,围屏间人影摇动,是常喜带着扈从宦官离开。
申时三刻,云浮雾薄。树峰黢黑的瘦脊突兀在冥冥雾气中,叶片子簌簌的,本是很静的夜,此时却有什么怪异的响动,风吹来,云雾丝丝缕缕消去,一轮濛濛蒸蒸的皎月,似如蝉蜕而出。莹白流素下,微微颤动的黑影消失了。
森森无人的园子里有一阵轻微的争执,过了一会儿,声音低沉下去。
暗门的大柜子合上了,吱吱嘎嘎地响动过后,墙壁似乎从未有过裂痕。
覃酉捂住屁股,呲牙咧嘴站起来,周遭伸手不见五指,然而走道的尽头,似乎有一线光亮。他含着胸,在黑咕隆咚的门后面站了一站,恢复一丝理智。想到那番子说“故友”,是什么意思?
此时,也由不得他不信那番子的话,可更多的,是被这森然夜色逼出来的后悔,悔他不该轻信那常梅子的话,真的来顶替这个“世子”之位。
若是死在这里,就什么都没了!覃酉胸中阵阵悲酸——悲他那夭折的词本,酸天不识英才的无情!
覃酉窝窝囊囊地在原地站了一阵,又是叹气又是抹泪,总算提起一点精神,试探着向石道内部望去。
这里面……关着人?不错的,有灯亮,还有股驱蛇虫的香薰味。
覃酉贴着狭窄的走道慢慢摸索,入手石壁又冷又滑,砖缝凹凸参差着,像是毒蛇鳞鳞的毒甲,一两步走出去,回声就在身后荡开,几乎吓破了覃酉的胆。
“……有人?谁、谁在那儿?”
听到外间的动静,走道很深的地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
恐惧刺啦一下窜上天灵盖,覃酉被吓得不轻,回身想躲,奈何门早被关上,冒冒失失地,啪一下狼狈跌在地上,腰上栓的好玉也碎成几块,在逼仄的长走道里发出铛铛的锐响。
“是谁?”很清润的一把声音,从走道尽头飘过来,传到覃酉这里,嗡地回荡在石壁间。声音实在好听,整间暗室便没那么幽森,倒像是什么仙人洞府。
覃酉定住了,这声音、这声音是……
他急于确认,三两下奔到灯火摇曳处,忽然磨磨蹭蹭地停下,把方才扑在地上时弄乱的衣裳扯了两把,觉得可以以此见人了,才小心地往那明暗交接的一条界线上踩出一步。
刚走出半步,那声音又警觉响起了:“谁?”
点了灯的暗室,四面都是不知有多厚的石壁,角落里烧着羊油蜡烛,滋滋冒着膻味儿。中间靠着墙壁有一些起居用的家私,虽简陋老旧了些,但都齐全得很,供人生活绰绰有余了。最里面一张桌子旁,坐了一个人,白净的脸,两颗黑眼珠在烛光下熠熠的,有一种凌厉的漂亮。
覃酉一下呆住了,真的是元君玉,他再细细打量,元君玉的两只脚踝给什么拴住了,是一把细细的铁链子。
“是你,”元君玉先发制人的,“是你的主意?”
“我?”这倒把覃酉问住了,他自己也是不明不白到了这。
元君玉在这里枯坐许久了,不见天日,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从昏睡中醒过来,过不了几个时辰,就又由着睡意入眠。他趁清醒时观察了一阵,把他困在这里的歹人并没有要他命的意思,起先他以为这又是常喜的诡计,可他孑然一身,常喜图什么?
覃酉来得巧了,元君玉看他两袖空空,倒没有多少落魄,并不像是被强关进来的,不免起了疑,诈他道:“想不到,你是扮猪吃老虎。”
覃酉一头雾水:“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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