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有仇,也不像,可说有交情吧,两个朋友哪有如此地步的。宝儿揉揉脑瓜子,在边上轻轻地叫:“少爷,弄好了。”
宁瑞臣抿着嘴唇,到底还是松口了:“请吧。”
然则到了车内,气氛仍是尴尬。
宝儿和车夫坐在一道,谈天说地讲个没完,时不时竖起耳朵,听一听里面的动静。
谢晏率先开口了:“方才你和宝儿,确实心有灵犀,宁伯父挑人一向是有眼光的。”
宁瑞臣心头一跳,眼皮耷下来,轻轻眨动:“啊?”
谢晏挪近了一些:“你撒谎的时候,我看得出来。”
还没等宁瑞臣反应,外面偷听的宝儿先是一悚。他可伶俐得很,什么换茶,实则是他们主仆之间一个暗号,哪天要是宁瑞臣支使他出去换茶喝了,就是要借他之口,把这场交际从中掐掉。
宁瑞臣向窗边倚过去,没话找话:“谢二哥,你来南京,怎么也不说一声?”
谢晏见他躲避,靠着车壁,随车身颠簸,没有回答。
“谢二哥?”
一瞬间,谢晏清醒过来:“你以前是叫我晏哥哥的。”
“早就不是小孩子啦,还不知道二哥取的什么表字?”
谢晏道:“微卿。”
宁瑞臣模糊的“唔”一声,又问着家常:“好久没通过信了,家里都还好?”
谢晏微怔,这几年,他往南京送过信的,宁瑞臣没收到,无外乎是被拦下来了。“还行,走南闯北的做生意,不常在家。家里的一切杂务,都是内人一个人操持。”
“说起来,你成亲都好几年了,我还没见过嫂子。”
谢晏无端烦躁着,偏过头,看向外面的街市:“她不爱见生人。”
宁瑞臣讪讪道:“是,我记得你一径爱的是大家闺秀的。”
这会儿,宁瑞臣就后悔了,方才就该把心肠硬一硬,否则,何至于如此尴尬。
“其实那回南京闹倭寇,我来了一回。”谢晏搓了把手,带着一种难遣的情绪,哑声说:“可惜没见到你,那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家里也没处可去,无非是抄抄经,念念佛那些。总归是个没什么大用的,浑浑噩噩。”宁瑞臣舒了口气儿,想问一问他为什么要给大哥寄那样的信,又为什么要把元君玉查个底朝天,可终究是碍着那点隔阂,没说出口,心里数着时辰,难捱地掀起车帘。
“小时候……过了那么久了。”
“谢二哥都是一会之首了,也就是我,还和小时候一样。”
还和小时候一样?谢晏觉得这是个暗示,终于忍不住了,似乎有只手在使劲把他的胸口往外推着,这一推,就冲动的说出了不该说的话:“怎么、怎么不去找我?”
到了秦淮河西段了,水波声声,一把黄昏的红光从窗外洒进来,随车而动,血似的变换着形状。宁瑞臣不答,依然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动作,半晌道:“那阵子病着,在家里养病。”
谢晏语塞,不知再如何开口。
马车行经过一处高门时,宁瑞臣忽然转过头。
“停车,停车。”宁瑞臣掀开马车前悬的大帘,向外倾出半个身体,那边是忠义伯府的方向,遥遥看过去,有一块方用罩着红布的匾额,正套着绳索,由两个人架在梯子上,合力抬起,缓缓向门楣上挂。
“那是……”谢晏跟着探出身子,想看一看,可那帘子却重新盖上了。
宁瑞臣缩回来,抖了把衣裳,一双眼睛翘着,难掩笑意。
“怎么了?”
这是他今天头次这样笑,整个身心都与方才的紧绷不同:“没什么,朋友要回家了。”
第43章
宁瑞臣口中这个朋友,谢晏没工夫细想,眼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干。
从三山街回来,崔竹就闭门谢客,一张帖子也休想进他的家门。谢晏吃了几次瘪,不得不回转,专心扑在商铺的生意上。
实际上,谢晏重回南京,并非出自他本意。他是受了常喜的任命,掌管了清凉山下一条街的商铺的。至于个中缘由,谢晏在常喜家中饮乐时,偶尔从那些家养小戏子的口中里探听出一二。
商会和常喜的盟约算不得牢靠,况一个常年横行松江,一个则在南京盘踞,中间有点什么,难免要大动元气,常喜这么调度,无非是不信他。
好在常喜并非小器之人,出手慷慨,除了一整条江淮的关卡,还有两成的商税减免。何况开年后,正是商会易权之时,谢晏自然愿意投诚,有了这个倚靠,从此商会之中的成员,已然以他马首是瞻。
可是崔竹……谢晏十分头痛,崔竹眼下监管江淮,似乎连常喜都拿他没有办法。谢晏知道常喜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才能合作,可是这个崔竹,却好似顽童一般,只管看人出丑,不管哪家利益的。
想到这里,谢晏难免又想到三山街的官廊边那座小戏楼了,这是他几年来头次站在宁瑞臣身边,却荒诞无比。他们也算发小,可如今连个陌路人都比不得,说起话来,三句倒有两句不知如何自处。
他此时竟思绪滞涩,便觉不好,于是连忙写信送去松江府,叫人把他那得力的干将张神秀找来,一同把持南京的商铺。
信寄出去,谢晏安定稍许,便学那崔竹,也将事务一概推了,做了几日甩手掌柜。然而往后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再见到宁瑞臣一面。
直到立秋前夕,六月廿日那天,世子的贵辇从京城南下,回到应天府。
伏末天,南京还不见转凉,上午正炎热时,就有一队车驾自神策门进得城来,浩浩荡荡,一路向东南行进。
这样的排场,在南京很多见,一路过来,倒也没人当回事,只是偶尔的,风吹起中央那座四乘车帘的一角时,昏暗车厢里隐约可见金银走线上一闪而过的华彩,四只指爪的蟒纹鳞爪贲张,夺人心魂。
这样走了多时,车内忽然传出问询:“到哪里了?”
随行的亲随太监凑至跟前,轻声语:“回殿下,咱们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啦。”
那扇小窗便打开一些,露出一张姿仪翩然的面孔:“都有谁在府里候着?”
太监道:“早上传回的消息,南京的几个要员都在。”
车内斟酌片刻,道:“锦衣卫的人到了没有?”
“来了一个姓魏的同知。”
“只有他一个?”里面停了一下,继续道:“把今日的名单给我瞧瞧。”
名单从小窗递进去,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某某所赠某某物。
“其他的人,只是送了乔迁的贺礼过来,并没有到场。”马车一直没停,那太监的步子也碎碎地往前直踩,平稳地弯着腰:“世子想见谁,要不要奴婢遣人去请?”
“不必。”名单原路递出,元君玉撑着脖子,十分困倦,绣满蟒纹的袖子动了动:“到了府外,再叫醒我。”
世子在车内小憩,故而一行速度放慢,走了约莫近一个时辰,忠义伯府的大门才隐隐在望。
南京的官员早就等在那里了,今晚还有席,是为世子洗尘的接风宴。如今在南京官场,讨好世子如同讨好祖宗,是他们再上心不过的,一见马车停下,便各自上前,齐齐贺喜。
随行的太监搬来凳子,请世子下车,随后拥着他来到大门下,一张红布遮盖的匾额悬在头顶,只等元君玉把边上的绳子拉掉,这乔迁就算成了。
一切井然有序,众人拜贺声不绝,元君玉踏入府门,想到这几个月的种种,再一看锦绣生辉的南京城,恍如隔世。
晚间开席,太监们簇拥着元君玉回卧房更衣。
一身煊赫不凡的蟒服脱下来,犹如蜕去枷锁一般,元君玉长舒一口气,嗅着屋内的安神香,连日的疲惫舒缓不少。
他在京城时,步步为营,唯恐有一丝一毫的马虎,那里的刀光剑影,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眼下总算回来了,可是看见这满地走的官员,依然不能立刻卸下警惕。他一个无依无靠的世子,谁知道对面那些人怀的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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