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阑干这时举了杯茶,说:“同知,吃茶呀。”
魏水拨弄一下他的手指,看出来常喜要把这两个孩子当做心腹来养了,当下就着小阑干的手喝了茶,若有所思道:“督公,不怪我多问,此人可靠否?”
闻言,常喜目光略略一暗。
当年忠义伯一案,若要追溯,可以说到先帝殡天,太子继位之际。先帝朝有大阉专权,玩弄朝政罗织冤案,忠义伯身陷囹圄,全家都被斩首,新朝之初涤清妖氛,一众冤案自然被沉冤昭雪。忠义伯虽一直有“后嗣”的传言流传市井,奈何新帝继位后,所探听到的都是些只言片语,根本不能找到其人,此事,便成了皇帝的心病。
万岁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的人,被区区南京守备捡了漏,说出去,的确难以叫人信服。
魏水这样说,也恐怕不止这一层意思。
常喜慢悠悠地玩起玉团儿娇嫩的小手,有几分告诫的意味:“人吗,总得放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至于可靠,他是可靠的。我当年虽不在万岁身边,却自有知晓当年事的老人。再者,他还有开国封侯的麒麟瓦当为证。说来也该让你见一见。”常喜轻咳,忖度片刻,示意那两个戏子兄弟出去等着,而后叫一声门外的小火者,不到一会儿功夫,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细听,声音略略虚浮,非胆怯之人不能发出。
“来,咱们认识认识。”常喜笑吟吟的引见着,一伸手,把躲在门前小屏外的那个人给拽进来,不由分说推到魏水前头。
那人穿一身生员的襕衫,神情畏缩,竟是连抬目的勇气都无。
他哆哆嗦嗦,片语难成一句:“鄙人……免贵姓覃,杭……杭州人,是、流落异乡……啊!”这一声惊叫,是见着魏水那只浑浊狰狞的独目了。
“哎——”常喜拍拍他的肩膀,“我说殿下,今后,你便不姓覃啦!”
覃酉强笑着:“是、是。”
魏水拱手道:“这位便是……忠义伯的后人?”
覃酉魂不守舍地:“正、正是。”
“久仰大名,下官姓魏,单名一个水。”魏水哈哈一笑,很是熟稔地搭上他的背:“往后,还要借世子殿下的光了。”
覃酉微微一颤:“客气,客气。”
常喜看不下去他这摆不上台的模样,在魏水面前实在跌面子,便出言道:“好啦,现在你是今非昔比,忘了从前吧,精神些。”
覃酉抖着袖子,正要搭腔,又瞧了眼身边站的魏水,嚅嗫两下,还是没讲出口,眼光一直往魏水那处凑,魏水一和他对视,他又谨慎的收回。
“天色不早,下官便不多叨扰督公。”魏水满怀深意地打量一眼覃酉,自是没有逃过常喜的目光。“改日下官为忠义伯世子接风,到时二位千万接下下官的帖,可别推脱!”说罢,又与常喜寒暄一阵,这才离开。
临到门前,又遇上那个叫小阑干的戏子,递着眼波,吃吃地朝他一笑,娇声说了句:“同知慢走。”
“哥,怎么回事?”玉团儿悄悄附在小阑干边上,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小阑干睁着一双世故的眼睛,把玉团儿的嘴掩上:“且等着呢,一会儿督公指不定要叫咱们进去了。”
伺候太监这事,玉团儿到底不大习惯,扭了扭腰,别扭地说声好。过了一会儿,那会客厅里隐隐传来常喜的骂声,什么“蠢狗才”、什么“赔钱买卖”,又是爹又是娘祖宗的,骂得难听极。吵吵了一阵,那个形容委顿的书生跌跌撞撞爬出来,被宦官吼掉了魂,眉眼俱耷拉下来。
两个小戏子并排站着,没和他搭话,等他走了,玉团儿才悄悄吐舌:“这个穷酸鬼真的是开国将军的后人?”
小阑干点着他的额心:“你呀,少说话。”
覃酉前脚才走,守在月门外的常梅子后脚就进来了,见着小阑干两人还在外面,吩咐说:“你们先回去,这里我和督公要办公事。”
两个男孩垂头对视,乖乖走掉。
第32章
本来是喜事,这会儿常喜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督公,此时还留着他的命,始终是个祸患哪。”常梅子弓着腰,跟在胡乱踱步的常喜后边,“东西已到手,把他除了,督公早日高枕无忧。”
“我会不知道这个理儿?”刚把覃酉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常喜还有余怒,“要演也演得像些,那个狗才却哪像有胆量杀人顶替的。”
常梅子讪讪地:“眼下,也只有他是和元君玉结了仇的,这狗屎运,他是不能不走了。”
砸在覃酉头上的天大的狗屎运,就是忠义伯后嗣这么一件让万岁爷牵肠挂肚的事。
南京官场的掌权太监几度更迭,其中利害,常喜在到任前花了大笔银子才打听清楚。前面的守备太监死的仓促,留下一堆摸不清首尾的玩意,元君玉就是其中一个。银子到底能让鬼推磨,常喜不吝惜这个钱,上下打点过了,把前任太监那点阴私摸得清清楚楚。
忠义伯确有后代流落民间,至于万岁如何遍寻不获,乃是因为这个孩子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常梅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天潢贵胄的后嗣,竟然沦为一个戏子。
说来多荒唐!
前任守备把消息封锁,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把这身份派上用场,可还未等他谋篇布局好好筹划一番,便一命呜呼了。
“白让他捡的大便宜,”常喜压着眉头,很伤神的模样,“本想着元君玉不听话,就换个听话的,谁知道这个听话的是个蠢货。”他下错一步棋,恨不得现在就把人弄死,拍着大腿,狠毒地咬着牙:“干脆……借坡下驴!”
常梅子装作应声,其实心里很忐忑,覃酉是他给带回来的,出了事,怎么也要连带上他。
他一边打量常喜的脸色,一边神游天外。
都说开国的忠义伯是个英武不凡的武神,身修足有八尺余,一双猛虎也似的吊睛眼不说,还兼一对猿猴一般的长臂,舞枪弄剑,是地裂天崩,弯弓搭箭,可于中军营帐内取敌将首级。
那元君玉,常梅子是知道的,漂亮得不像话了,督公把他从江阴的戏班里带回南京,那些追捧他的文人还偷摸着写诗来骂,这么阴柔气的一个人……怎么会?
说元君玉是忠义伯后人,倒不如说他常梅子是忠义伯后人更叫人信服。
过了会儿,常喜那阵火过去了,才想起问他:“把覃酉弄来的那个人,查到没有?”
“有信了,督公真是神了,这人正是松江商会的那个二当家。”常梅子这时候才提起一点精神,把查到的那些消息一五一十给报了:“他回了松江,突然找人打听起元君玉的往事,他们商会都是天南海北走货的,门路也广,找到了覃酉,就给了他路费,又透露了那元君玉的现况,他便找上了门。”
松江商会和一个戏子,风牛马不相及,“他们……”常喜皱起眉,思忖着,“有过节?还是说……谢晏他早就知道?”
常梅子也难住了:“这没听说,不过,他们中间倒是有一个宁家的小子,也不知有没有关系。”
“怎么说?”常喜捏住他那只白玉指环,不住地转圈。
常梅子小心翼翼地呈报:“谢晏老家在徽州,是个大户,以前,像是和宁冀有些来往,后来南京有变,关系就淡了。”
“难怪能把商会做大,”常喜嘲讽地笑,“他们谢家,还真会见风使舵啊!”
这就耐人寻味起来了,常喜舍不下商会这块肥肉,可也不敢冒这个风险。思忖再三,他想到方才对魏水说的那些话。
人放在眼皮底下,那才叫安心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常喜当下就下了决断:“去,城南那几家商铺和银号,你替我走一走。”
申时不到,院子里掌起灯。
正是晚饭时候,守备太监家里开灶做饭。常喜家的厨房是南京有名的,扬州苏州的厨子齐聚一堂,一顿饭,是平民家里八辈子都吃不到的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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