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感染者没有引起官府的警觉,王都城内依旧是一幅歌舞升平的样子。院长一辈子都是学究,一时间不确定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进言请求国王发布贸易禁令和隔离令,只带着医生和修女们挪动医院内的设施,改造出一个专门用来安置黑死病病人的地方。威廉这些天因为这件事总是在医院里待到很晚,到家后和孩子们说不上几句话,便到了他们该睡觉的时候了。
他看着孩子们陷入梦乡,又回到书房中翻看医典,还有二十年前医生和牧师留下的手记,愈发觉得王都中歌舞升平的样子十分不可思议。二十年前黑死病由商港登陆英格兰后,不到一个月就蔓延到了王都,紧接着城中每天数以百千计地死人,或许在这个肆虐了数百年的瘟疫面前,人类就是无知而不记事的孩子。
“爸爸。”
威廉正兀自担忧着,突然听见女儿喊他的声音,只见梅丽穿着朱利安今年新为她定做的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
威廉走到桌前,蹲下身向女儿张开双臂:“梅丽,小甜豆。”
梅丽摇摇晃晃地跑到他面前,被他一把抱起,他亲了亲女儿的小脸,问她说:“怎、怎么了,睡不着吗?”
梅丽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她可能只是半夜起夜,看见书房中有亮光,便跑到父亲这里来了。威廉心底一片柔软,不住地亲着女儿,道歉说:“对不起,甜豆,好久没有和你一起念书了。”
梅丽现在已经不听故事了,威廉选了一些简单的散文和诗歌,每晚陪着梅丽一起念,大多都是梅丽自己在念,碰到不认识的字他才出声教她。他们念书的时候,男孩子们也会凑在旁边,查尔斯会好奇地看上几眼,然后边听边带着朱尔斯玩,布鲁姆则一直安静地在姐姐身旁坐着,威廉有时也不确定他是听懂了还是单纯看着姐姐在发呆。
但自从黑斯廷港传来疫情的消息,这幅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在育婴室里出现了。
梅丽指着桌上的书稿,问父亲说:“爸爸,这是什么书?”
“这是……这是爸爸的前辈们的日记。”
“你喜欢看这些。”
“它们能帮到我很多。”
梅丽伸手想去够那些书:“那梅丽读给你听。”
威廉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说:“梅丽,亲爱的,或许等你长、长大一点之后,我再带着你读这些。”
他的女儿才不满五岁,不应该离瘟疫这么近。
“梅丽。”威廉唤他的女儿说,“去和母亲住上一段时间吧,带着弟弟们一起。”
梅丽太聪明了,已经听出了父亲话中的意思,怯生生地问道:“那爸爸呢?”
“爸爸之后也去。”
第二天一早威廉便叫来管家,让她尽快收拾好小主人们的东西,他准备把孩子们送到白月庄园去。王都家中的仆人本来就不多,朱利安走时又带走了一批,余下的大部分都是照顾孩子们的,这次也一并陪着去白月庄园,威廉身边只留几位老仆替他守门生火。
威廉打发托马斯先骑马前往白月庄园通知朱利安,他自己带着孩子们乘马车出发。等三辆马车缓缓驶入白月庄园的庭院时,朱利安已经茶饭不思地等了一整个下午了。
他透过窗子看见威廉来了,顾不上在下人面前的仪态,跑出门外,来到威廉面前,问:“王都中的情况很糟糕吗?”
“还、还没有。”威廉正一手抱着朱尔斯一手牵着梅丽,“先跟孩子们打个招呼吧。梅拉迪丝,朱尔斯,向母亲问好。”
梅丽提着裙子,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朱利安这才意识到孩子们还在场,他作为他们的母亲,不该表现得如此焦虑。他连忙把梅丽拉入怀中,摸着她柔软的金发说:“梅丽,我的小漂亮,这是上次生日给你做的裙子?你喜欢吗?”
梅丽点了点头,伸手要母亲抱她,然后贴在朱利安耳边说:“谢谢妈妈。”
两个大一点男孩也被妮可拉牵着走了过来,妮可拉在几米远外松开他们的手,示意他们自己上前向母亲问好。布鲁姆没有任何忸怩,走上前简短地喊了一声“母亲”,查尔斯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前,一改平日里调皮的样子,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其实查尔斯在更小一点的时候,一直跟着梅丽和布鲁姆喊威廉爸爸,威廉从来没有纠正过他,只是在他面前要用到自称时,会自称“叔叔”。然而查尔斯或许是长大了,渐渐明白了这些称呼的含义,威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喊自己父亲了。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都表现得很懂事,威廉稍稍放心了一些,低头去哄怀中的那个:“朱尔斯,就差你了,快向母亲问好。”
但小朱尔斯像是十分不情愿,一直把头埋在威廉的颈窝里,只留个后脑勺给朱利安。
朱利安有些难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朱尔斯从出生起便没有跟母亲一起生活过,自然跟他不亲近。
一家人一起走进屋内,威廉让保姆带着孩子们去安置,自己握着妻子的手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坐下。
两人终于有机会独处,朱利安再克制不住心中的紧张,又问威廉说:“王都里到底怎么样了,我听到的消息是还没有人染上黑死病,怎么突然就带着孩子们过来了。”
“确实还没有黑死病的报道,但不排除已经有人染、染上了。黑斯廷港已经有人因为黑死病去世,传到王都、甚至全国只是时间上的事。”
“那我们在这里安全吗,需要去更偏僻的地方吗?”
“之前让你做的准备都做了吗?”
“当然!是你交代的事!”朱利安急切地说道,“商会的业务几乎都停了,我也放出消息说近期不再见客。苗圃里全改种了你说的草药,粮仓也备好了粮食,下人们的浴室修在了西南角,已经规定他们每周都必须清洗一次……”
“你都记得就好,接下来我说的你也一、一定记好。”
朱利安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疯狂地摇头。
威廉按住他的肩,额头贴住他的额头,说:“你、你记好了。半个月后发布隔离禁令,来这边的外、外乡人无论有没有症状,都先让他隔离。患病的死者集中在郊外挖个深坑掩埋,如、如果到最后不幸连送葬的人手都不够了,就直接将尸体火化。”
“我做不到,民众不会同意的,你留下来,他们都喜欢汉弗莱先生,他们只听你的。”朱利安拒绝道。
“他们会理解的,你是他们爱戴的领主,他们信任你。”威廉说,“之、之前你让人在镇上修了排污的管道,我一直没有跟你说,这是件伟大的事,瘟疫来临之后维护会变得艰难,尽、尽力维持它的运行。”
这或许是威廉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肯定他,预想中的欣喜没有来,他只是不住地摇头:“我不要记住这些,你留下来,我只是一个omega,我做不到这些。我一个人也照顾不了孩子,他们不喜欢我,朱尔斯甚至不认识我。”
“孩子们都很爱你。”威廉说,“朱利安,坚强一些。”
接连的示弱没有换来丈夫的回心转意,朱利安崩溃大喊道:“我的alpha要去送死,要让我守寡,我该怎么坚强一些?”
“我会看时机回来的,说实话,在这个病面前,医生也做不了什么。”
“那你还回去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对黑死病感兴趣了?你不是一直在画什么心脏和血管吗?”
“朱利安,我虽然不是什么虔诚的基督徒,但我从小在教会接受教育,许多好心的牧师对我有栽、栽培之恩,我的食宿费用来自于那些淳朴的教众的供养,我必、必须以某种方式来回馈这份恩情。”威廉说,“我在学医之初,便发过誓要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为病家谋幸福。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不、不能退到更无助的人的后面。”
朱利安听着威廉用拉丁语复诵誓词,他说得十分流利,想必已念过千遍百遍。朱利安知道他心意已决,没有再哭闹着挽留,只要他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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