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澄】隐琳琅(96)
老板娘笑了起来,起身给魏无羡倒了杯酒。
“当年大公子的名声,不也是被如此翻弄吗?”
魏无羡一愣,但眼中很快就爬上了笑意。
“多谢老板娘还记得我。”
“我很早就听闻说大公子活过来了……”老板娘轻笑着说,“只是没想到,你连模样,都大不一样了。”
“是啊。”魏无羡听了她这话,心中一阵翻涌。他自重生后,便几乎没有再怀念过过去。毕竟上辈子太嘘吁,死过一次,心境也大不相同了。他只想割舍过去的恩恩怨怨,从此与蓝忘机不问世事,长相厮守。
水远山长,他已经不再是莲花坞内的大公子,不再是乱葬岗上的大魔头,就连外貌,也不再是当年上过世家公子榜的风流模样。但如今回到故里,遇见了上一辈子熟悉的、善意的人,却又总有一些重逢的喜悦,和难言的怀念。
“大公子,你多吃点。”老板娘笑道,“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吃我们这里的鸭脖子。”
“嗯。”魏无羡点头,“味道还是一样好。全中原都找不到这么对味的了。”
“大公子也还是一样,”老板娘喜上眉梢,“那么会说话,整个云梦啊,都找不到你这么讨喜的孩子了!”
和老板娘叙了好一会儿旧,魏无羡才回到了房间。老板娘怕他无聊,又叫人给他送上来一壶酒和一些下酒菜。
这间房间是楼道内的最后一间房,打开窗户,就可以将莲花坞的大门一览无遗。
魏无羡推开窗户,一跨脚坐到窗台上,远远的望着那熟悉的大门。
暮色渐浓,莲花坞内的灯光映红了半个天空,从大门两端的城墙上垂落的金边囍字重帷,被挂在城楼间的喜灯和街道上繁华的灯光映得金光灼灼。码头上各家停摆的船只,几乎铺盖了整个湖面,大门尽管敞开着,但已没有看见人出入,想必正如老板娘所说,开宴时间快到了吧。
城门之内,仙乐渺渺,翻过高墙传了过来。想必莲花坞的宴会厅和校场内,此时已是高朋满座,载歌载舞,热闹非凡了吧。
但这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在祝贺这庄婚礼的呢?
桌上的烛火在晚风中跳跃,闪烁的光芒使魏无羡的表情看起来扑所迷离。刚刚楼下那些不堪的议论还萦绕在耳边。对江澄的议论,他与蓝忘机在旅途中听过无数次,无论好的坏的,他都只是皱皱眉头,一笑置之。但自从知道江澄是个地坤以后,他就再也无法做到那么淡漠泰然。
他知道江澄的个性,自幼就不甘输给任何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地坤十七岁前分化,他与江澄十七岁前都同处一室形影不离,没有理由不知道江澄显征。他特意托付景仪去探听过,少年回来告诉他,听见了蓝曦臣与蓝启仁的对话,说射日之征时江澄已经显征。那么显然,江澄分化,是在莲花坞覆灭,到他们重逢之前的时间内。
魏无羡想到了什么,顿时冷汗涔涔,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如果……
如果江澄成为地坤是因为…………
魏无羡顿时犹如被扔进了冰窟,刻骨的寒意淹没四肢百骸。
一切奇怪的迹象都说得通了。魏无羡握起拳头,狠狠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为什么会没有发觉呢?怎么会一丁点也没有察觉到呢?射日之征后他们又相处了那么久,他竟半分也没有看出江澄变成了个地坤。哪怕是到了现在,他回忆起来,也依旧是一点破绽也找不出。
或许是有的,应该是有的,只不过是他向来迟钝,没有注意过。
为什么江澄不告诉他呢?如果他肯和自己说……如果自己事先知道……那么他……
他会怎么做呢?
魏无羡仰起头,靠在窗户上。
正如那天在穹窿山的回答,现在的他也不知道,那时的他会怎么做。
如果那时他早知道江澄是地坤,他还能安心的把江澄与师姐,丢在这如狼似虎的仙门百家之中吗?
窗外的夜空清明深邃,刚过完正月,云梦虽是无雪,风却依然刺骨,吹得魏无羡无比清醒。
刚刚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一个差错,如果一个疏忽。
他这回还魂,见到的,可能就是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坞,和面目全非的江澄了。
这十多年来,他这个师弟是怎么过来的?他该有多么无助,多么害怕。
他以为他还了江家的情,他以为他至少做到了对江枫眠和虞夫人的承诺,他以为他至少保全了江澄,保全了莲花坞。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做到。
谁也没能保全,谁也没能护住。
江澄也好,师姐也好,温家姐弟,乱葬岗上的大家也好。
唯一一个蓝思追,还是蓝忘机帮他保住的。
他将头埋入曲起的双膝中,颤抖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的砸在窗台上。
他以为自己放下了,自己不在意了,重新活了一次,有了全新的人生,有了恩爱的道侣,那些过往云烟,不应该再纠缠他。
可是回忆一旦被撕开了一个裂口,便再也止不住,犹如溃堤之洪般瞬间就将他淹没。他几乎要咬紧牙关才能阻止自己低泣出来。
任他平日有多么洒脱,多么桀骜不羁,也挡不住这一刻的委屈和酸楚。
莲花坞校场里堆积成山的尸体,金麟台灵堂前哀如死灰的江厌离与金夫人,不夜天上被一剑穿喉的江厌离,围剿乱葬岗时突然返身朝他扑来的百鬼。
他这时才想起来,上辈子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是江澄用几乎要泣出血的尖锐声音,嘶吼着“魏无羡————”。
“碰!”的一声巨响,在魏无羡头顶上炸开。
他抬起眼睛,看到一朵绚烂的烟花,绽放在莲花坞的上空。接着着又是另一朵,五彩斑斓的在夜幕中绽放。只听得莲花坞大门处爆竹震天,鼓乐齐鸣,想必是吉时已到,正要开宴了。
魏无羡望着被烟花占据的夜空,一想到闲言闲语中江澄日后相夫教子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实在想象不到,江澄以后要怎么个相夫教子。
他一边笑一边镇定下来,擦干净眼睛,靠定在窗头上。莲花坞的鞭炮还在源源不绝的炸响着,烟花也是一朵接着一朵升上天空,回音震得整个云梦都似乎在颤动。
想必师姐出嫁,也是如此风光。若她能有幸见到江澄今日,定也会为他高兴的。
不知道江澄今天穿的喜服是什么样,不过当年师姐穿着喜服也非常漂亮,想必江澄也一定不差。
他忆起师姐大婚前,和江澄偷偷来看他。江澄那时候喝了一口师姐的莲藕排骨汤,还朝他举了举碗,说是敬夷陵老祖。
如果他知道那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甜蜜温馨的重逢,他一定不会那么快就让他们姐弟离开。
愣愣的想了半晌,他拿起酒杯,给自己满上了一盏。
然后朝着莲花坞的方向,举了起来。
“敬三毒圣手。”
他说道,然后一饮而尽。
莲花坞内里外通明,悬灯结彩,仙乐阵阵,每一厅每一殿,都摆着华丽的宴席,就连广阔的校场上,也摆满了桌椅,坐满了道贺的客人,每当一朵烟花绽放在夜空,底下便有人发出阵阵惊叹。
这次婚礼使用的烟花,是江澄花了高价,请了仙门中最擅此道的花炮世家,浏阳李氏特别制作的。烟花升上夜空,有的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势,又有的绽放出龙凤呈祥之姿,时看是火树银花,再一看,又变成了如花似锦的图案。有人议论当年江厌离大婚,江澄也是请李氏,用这等绚烂的烟花给她铺了一路,时过境迁十多年,这回轮到他自己了。
在烟花绽放的重重光影中,蓝曦臣正与蓝忘机,一同走在通往莲花坞内室的台阶上。
“忘机,真的不要紧吗?”蓝曦臣对弟弟问到。
蓝忘机感觉到了兄长的关怀,摇了摇头:“宴后我立即去找他。”
蓝曦臣轻轻点了点头:“开宴后,你露个脸便可以了,我会帮你遮掩的,你只管寻个机会出去找魏公子就好。”
蓝忘机缓缓说道:“无事,婴说了,不愿人传闲话。”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我宴毕再出去。”
蓝曦臣转头看着弟弟,笑着叹了一口气。蓝氏的礼服,又长又重,尤其是蓝曦臣的喜服,后摆及长,两袖拖曳,虽然看起来庄严隆重,可着实累赘,若是寻常人,怕是连路都走不好了。可这两兄弟,却步伐一致,沉稳挺拔,毫无半点趔趄。倒是此前蓝景仪摔了好几个跟头,幸得蓝思追扶持着才不至于受伤,还被金凌嘲笑了好一会儿。
“蓝宗主。”前方一名侍者,朝两人跑来,“快要开宴了,请您速去更衣。”
蓝曦臣道了一声好,对蓝忘机说:“那我先去更衣,你看着情况办。”
蓝忘机点了点头,向兄长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向宴会厅去。
蓝曦臣也跟着侍者,往后堂那去。他与江澄,白天已拜过宗祠,行过大礼,晚上的礼宴,便要身着着云梦江氏的礼服出席了。
拐至后堂,侍者帮他推开门,蓝曦臣便见到江澄舒展着双腿,靠在一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什么。江澄已经脱下了白日里穿的喜服,换上了莲花坞正式的紫色礼炮。江氏游侠出身,即使礼服也是干净利落,况且江澄在订婚时已言明,在云深不知处举办的婚礼,可按蓝氏仪典来操办,但在莲花坞举行的典礼,只能以江氏的仪典来办。因此蓝曦臣等今日到达莲花坞时,江澄并未如以往地坤出嫁般身着红裙盖着红巾,却是一身英姿飒爽的大红箭袖胡袍,再套上一身半臂金缕衣,看起来,竟然比蓝曦臣还要像个新郎。
喜服尚且如此,礼袍便更加爽利了,三重衣用了深浅不一的紫色,似乎为了与喜服有所区分,金线换成了与紫色更加相配的银丝,在花纹间坠上了细小的晶珠,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发光,宛如清晨滚落在莲花花瓣间的露珠,晶莹剔透,惹人怜爱。暗纹自然用的是莲花纹,却不知是不是刻意加上了卷云图案,形成一片云中莲,蓝曦臣尤其喜爱这个图纹,早已吩咐了人去拓下,日后绣在自己衣物上。
此时江澄已取下了雕金的发冠,却还未梳起头发,一头青丝铺卧在翘头上吗,听到蓝曦臣进来了,便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们那来的人都入座了么?”
“都安排好了。”蓝曦臣走到他身边,江澄便往里挪了挪身子让他坐,蓝曦臣侧身坐下,掬起一握柔顺的黑发,放在手中轻轻抚摸。
“你喜欢它们?”
江澄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蓝曦臣说的是自己捏在手中把玩的小鸟。这些玉石小鸟是蓝曦臣今天带来的礼物,白天的典礼上,蓝曦臣在百家面前,放飞了这群玉鸟,八十一只各式玉石制成的鸟儿,在空中以曼妙的舞姿飞翔盘旋,最后更是聚在一起,组成了一只巨大的比翼鸟,在莲花坞的上空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