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史尚行色匆匆,疾奔至近前,却减慢了速度,并且悄无声息地下了马,从众人背后溜到明远身边。
明远兀自在与离人依依惜别,似乎连回头看一眼史尚的工夫都没有。
但等到沈括等一行人行出数百步,明远就已经向史尚那边轻轻偏过身体。史尚立即凑上前,在明远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明远听了像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有史尚听见他“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待沈括等一行人走出半里地,明远才转脸望着史尚,眉心蹙起,小声问:“你确定?确定已经查到开封府和杭州府那里了?”
史尚也同样低声地应了一句,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递给明远。
“这是今天早上刚从京兆府送到的。”
明远看了信件上的字迹,就好奇地道:“薛道祖?”
薛绍彭人在京兆府不假,但是他几时也需要用加急的快信与自己联系了?
明远当即拆开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将里面的内容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当即浮出笑容——
“哈,”他轻快地笑了一声,“原来不止是开封府与杭州府,还有京兆府呀!”
史尚脸色一变,没想到事情竟这么严重。
岂料明远潇洒将薛绍彭的信收起,反问道:“可这又是什么大事呢?!”
史尚见到明远的笑容,心里立即多了几分底气,笑道:“有郎君亲自出马,这事应当是容易解决的。”
明远也笑:“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呢这事也不全该由我来解决……”
他给史尚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想要单独待一会儿。
史尚得体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眼看着明远转过身去,在路边的长亭中站定,似乎便开始自言自语。
史尚偶尔能听见只言片语,诸如:“这件事理应由食盐坊解决……”
“这本就是食盐坊的责任……”
史尚反反复复地听着“食盐坊”三个字,实在是没想明白他所禀报的这件要事与“盐”究竟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盐是专卖之物,只有富商巨贾才会涉足盐业。
史尚忍不住自豪地想:难道我家东主小郎君真的要涉足盐业了?
*
西夏国都兴庆府。
王宫里,年轻的国主李秉常端坐在一幅舆图跟前,低声轻轻叹息:“唉……河湟啊,河湟……”
李秉常斜前方,跪坐着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将领,穿着西夏的武职官袍,但却生得眉眼清秀,礼数周到,仪态端方。这是一名来自宋国的降将,名叫李清。
这李清听李秉常叹息,赶紧称赞:“大王天纵聪明,也能看出河湟的重要!”
这对君臣口中的河湟,就是大宋君臣口中的熙河。各自的叫法不同而已。
李秉常缓缓点头,伸手在舆图上一比:“这里……和这里,便是剪去了我大白高国的两侧羽翼。同时,这里……”
秉常又挥手指指西边:“恐怕以后西方的生铁和匠人,都未必愿意再入我国境内,而是会直入宋国境内。”
李清闻言,顿时想要拍案叫好,大赞秉常视角独到、目光长远,但看看秉常身后随侍的人,还是忍住了,改做轻轻颔首,他沉默了一阵,又道:“上次禹藏家受‘天雷’攻击的事,如今也已查明了。”
秉常听见“天雷”两个字,脸上肌肉便是一跳,眼神发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绝不愿意回忆的。
“那些不是什么真的‘天雷’,而是宋人用的火器。”
“火器?”
自幼在深宫内长大的秉常眼露迷茫。
“就是年节庆典时用的爆竹,宋人将它们做成了可以用来杀人的火器……”
李清见秉常听得出神,继续道:“这次宋人手中的‘天雷’也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需要投石机投掷的了,而是可以像弓箭似的握持在手中,随用随发射。”
“听说,洮州附近的几个部族,原本根本没把宋人那百人左右的小队放在眼里,却在那些人手中的火器下吃了大亏,精锐尽丧。所以才有了闻风丧胆,见宋人便降。这次河湟才会尽数落入宋人手中……”
李清正说得滔滔不绝,忽听秉常身边一名内侍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提醒李清,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清忽然明悟,连忙住嘴。
却见秉常忽然捂着胸口,倒在桌面的舆图上,接着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大咳。
李清吓了一跳,却见到年轻的国主正面向自己,偷偷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捧着心口,做出一副难受痛苦状。
李清全明白了,立即站起,大声对秉常身后的内侍道:“国主有恙,你等还不快速速去请御医。”
那名内侍左右看看,确认没有旁人可以代替自己前去。他也怕秉常真出什么事,赶紧一猫腰,快步离开,去请御医去。
秉常这时才扶着桌面撑起身体,同时伸手将皱起的舆图抚平,冲李清眨眨眼,道:“李将军,今日辛苦你肯为秉常讲这些。”
一句“辛苦”,令李清有些激动。他连忙以手抚胸,恭敬行礼:“多谢国主信任!国主……国主对微臣竟然如此信重,令微臣感激涕零……”
说着,李清的声音渐渐变得鼻音浓重,似乎他真的要“涕零”了。
“李将军,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呢?”
秉常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再无他人的殿宇中。
“臣……臣是一介汉人。”
李清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秉常这时站起身,走向兴庆府王宫那装饰繁复的窗棂,望向窗外。
“可太后也是汉人啊!”
年轻的国主轻声道。
“背弃了自己祖宗的汉人,却学会了党项人的野蛮、贪婪和善变。”
李清万万没想到,年纪已渐渐可以亲政的国主李秉常,竟会那样直截了当地评价手握重权、独揽朝政的太后梁氏。
“李将军,感谢你这些日子里肯陪我来聊天,肯为我说些宋国的礼仪制度、治国方略……”
“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挣脱母后的束缚,我很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完全听呆住了。
他是降将,曾是陕西西军中的一名武官,仁宗时降了夏主。但降夏之后他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翊卫司马军副都指挥,率领数万精锐,典禁军——这是他在大宋军中时完全不可想象的荣耀。
身受这种器重,李清不感激夏主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夏主亲口告诉他,仰慕大宋,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
第278章 全天下
史尚从汴京城中匆匆赶来, 薛绍彭从京兆府寄来火漆封口的急信,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有人在暗中查明远。
查他的底细,查他巨额财产的来源。
明远一时竟觉得有些滑稽, 他站在长亭中又看了一遍薛绍彭的信, 一时竟十分想笑。
他很想大笑三声:终于来啦!
你们终于想起来要怀疑我啦!
他刚到这个时空时, 还是个一穷二白,靠一枚铜钱起家的少年,现在成为家赀亿万的巨富,若是世上完全没人怀疑, 这世道似乎也有哪里不对头。
从穿越到现在,他只经历过一次对他资产来源的怀疑, 就是上次来自唐坰的弹劾。但是当时他的总资产数目还不算大, 且唐坰只是风闻奏事,连他的财产是否曾在开封府登记都没有去查证。
结果当然不了了之。
但是这一次,查他的人显然非常仔细, 不仅是他这里、杭州府, 还有京兆府。据薛绍彭说,京兆府那里,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问过了,将明远何时买房,何时搬来,搬来之前之后是什么情形都问了个遍。
明远倒是不认为明家的那些亲戚那里会露出什么马脚——他有明巡在这里, 不断地帮着渲染明远这两年在京中的“成就”, 还有四叔明高智听说最近刚回京兆府。在明家几位叔叔心中, 只会觉得是他们父子真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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