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看到了秦观,双眼一亮,赶紧道:“听闻秦官人于今年七夕也做了一首小令,如今名动京师,似乎叫做《鹊桥仙》?”
明远心头一喜:《鹊桥仙》?
秦观终于把《鹊桥仙》作出来了?
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当文抄公了?
谁知秦观丝毫不以为荣,双手直摇:“不不,千万别,子瞻公珠玉在前,某的这首小令便着实难上台面……千万别!”
董三娘想了想,也觉得与刚刚那一首的风格相去甚远,便笑笑不再提此事,只随意奏些调子,不再歌唱,而是任由席上众宾在“酒酣胸胆尚开张”时来几句豪言壮语。
明远想了想,凑近董三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董三娘闻言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又眼带惊喜,向明远看了一眼。
明远垂下眼帘,表示默认了。董三娘知他不愿声张,默不作声地站起,双膝微曲,竟是不动声色地冲明远福了福,以示贺喜。
明远抿着嘴唇微笑,算是谢过董三娘的心意。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众人的酒都喝得有些沉。明远与种建中便留在长庆楼前,看着酒楼的伙计们一一安排,将沈括等人一一送回家去。
种建中又与种师中道别。种师中依依不舍,种建中则作为长兄,郑重嘱咐了几句,才送他上车,返回国子监。
最终长庆楼前只留下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师兄,今晚月色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吧!”
月色正好?
种建中仰头,只见天边一弯残月如钩。相形之下,反倒是汴京街头的灯火更辉煌灿烂些。
但是此刻分别在即,无论明远说什么,他都会答允,无论明远要什么,他大概都会豁出一切去满足。
何况只是陪着走一小段。
于是,种建中背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明远,陪着这个他心中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不下的小郎君。
忽然只听身边长庆楼上有人“豁落”一声地推开了玻璃窗,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在为明种两人心中的离愁而感叹。
随即是清亮的女声开口清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声柔美,调中蕴有深情无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就是秦观前日里为七夕所做的那首《鹊桥仙》吧!
种建中听得脚下微顿,却只听耳畔明远笑着问:“种郎可记得前几日正是七夕。你还送了我一对磨喝乐呢!”
种建中顿时面红耳赤——七月七日的时候,他看着满大街都在卖磨喝乐,便买了一对回去,想要送给明远。但真要送出手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从未认真送明远任何一件礼物,一旦真的想起来了,却只准备了这样一对小小的看起来傻傻的人偶。
谁知明远却将那对磨喝乐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说这对人偶既在一起,那他和师兄也就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种建中便感到心中微微刺痛,
忠君报国、驱除胡虏,是他终身之志,这样一来,却似乎难与心上人长相厮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令种建中心存歉疚,仿佛有一道难以疗愈的伤口,相聚的欢愉能够将它暂时掩盖,可是一旦分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忍顾鹊桥归路……或许就是他种建中此刻的心境吧。
种建中不由得开口抱歉:“小远,我……”
“嘘!”明远将食指放在唇上,打断了种建中的道歉。只见他眼神明亮,眼中蕴着无限笑意,低声提醒:“师兄,你听!听这最是点睛的一句!”
只听那歌声里却无分离的感伤,没有如泣如诉与缠绵悱恻。它似乎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至真至诚的道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277章 全天下
翌日, 种建中等一行出发。明远等人在城外劳劳亭处送行。
这次不似上次苏轼离京,有无数文人雅士前来送行, 诗作了一首又一首, 酒喝了一巡又一巡。
这次沈括等人出发,无诗无酒也无亲友送别时的繁文缛节,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高效样子。
明远观察了一下, 发现这是因为一同前往陕西的队伍中, 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童贯。
这位宫中内侍的相貌十分特殊:国字脸,五官方正, 下巴上生着两枚胡须,稀疏是稀疏了, 但坚硬如铁。对于一名太监来说, 这个特征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此刻童贯穿着与沈括等人差不多形制的袍服,身后还有车驾押运着行李,显然是要跟着一起出京的。
据明远所知, 宋代的太监, 不仅没有不能出宫的限制, 相反,他们还会顶着“走马承受”的职务, 作为天子耳目下到地方,甚至还能带兵打仗……
而童贯的态度却是谦恭的,老远见到了明远,便过来向明远打招呼,面上诚惶诚恐, 拱起双手见礼:“小人童贯, 见过明监司。”
明远心里将这个家伙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啊, 此刻竟然随沈括等人一起前往西军军中。
难道此人以后靠“军功”发迹, 就是自今日而始的吗?
似乎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这个童贯还曾率军征辽。辽人其时军力已经大为衰弱,被女真一击即溃,却还照样能在宋人那里“找回自信”,将童贯所率的宋军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这些心理活动在明远脸上丝毫不显。
明远依旧是那个笑嘻嘻的好脾气小郎君,也同样拱手还礼,口称童供奉。他问:“童供奉此次可是随沈学士他们一起往陕西去的?”
“是,小人奉天子之命,任陕西路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谅公事。”
童贯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头衔,明远便知他确实就是那传说中的天子耳目——“走马承受”了。
一想到他的种郎靠军功立下挣来的副都总管,到任了却还要被童贯这等人暗中监视,真是令人不爽。
但事已至此,明远也不多说什么,而是笑眯眯地向童贯拱手,异常真诚地向童贯道谢。
童贯明显有点发蒙,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能让明远感谢。
谁知明远笑道:“上次供奉出任两浙路走马承受的时候,曾经秉公仗义执言。想必此去陕西路,供奉必定又能立下殊功的。”
明远话里所说的,就是上次杭州军器监开发了火器之后,被蔡京抢了先,上奏表功。后来多亏童贯如实禀报,揭出了军器监杭州作坊的全部功绩,因而得到了官家的表彰。
人总是这样,但凡真做了点好事,总是期望旁人能知道,并且夸赞的。
童贯听明远夸他,高兴得全副眉眼都在笑,连声道:“多谢明监司勉励!”
明远随即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道:“童供奉在陕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与我联络。明某人就是京兆府人,陕西路的大事小事,许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童贯更高兴了,一叠声地道谢,却不知道明远这边也在动着自己的小心思。
自从明远下定决心要返回陕西,他以前留在京兆府的人脉立即又活跃起来,往来函件的频率较以前高了一倍。各家产业如今都正在摩拳擦掌,静待明远归来后可以大干一场。
走马承受是天子耳目,监察地方,有密报之责;明远也就打算让他的人在京兆府监视这位“童走马”,暗中盯着他,免得他对种建中等人使坏。
没办法,谁让这童贯在后世的名声太过响亮,位列“六贼”前列呢?
俗语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括、种建中、童贯等人纷纷上马,相送众人齐齐拱手向他们告别。
就在这时,忽听道路上有马蹄声传来,众人有好奇回头的,见来者是一名骑着高头骏马的年轻男子,鬓边簪着一朵红彤彤的锦葵。有人认得他是明远身边的大管事史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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