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顿时急得站起身,双手撑住面前的桌面,紧盯着王雱道:“可是汴京附近并没有流民啊!”
王雱一抬头,眼光犀利,逼视明远,一字一字地说:“可是北方也有无数流徙饥民,大人身为宰执,又岂能无视?”
明远顿觉心头郁闷,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气闷无比,似乎心头有一口老血堵着,不吐出来,就不得痛快。
按照王雱所说,这郑侠是看守安上门的一个小官,平日不得擅离职守,因此绝不可能亲眼见到流民的实际情况。
他不可能知道各地州县一直有从商人中采购粮食,向流民们施舍粥饭。
他也不可能得知流民们一旦过了黄河,就能被新近开工的工程召去安置。
他只凭一己的想象,绘制出了流民们在南行道路上的困顿苦楚。
然而王安石却完全不能否认。
因为确实有流民。
只要天下有一人陷于饥寒交迫、道路困苦,王安石就不能开脱自己身上的责任。
“原来如此啊……”
明远喃喃地坐回去,满脸失望之色,无法掩饰。
他明白那幅《流民图》对于天子赵顼的打击有多大。视觉冲击拥有绝对不能等同于文字的巨大力量,尤其是对赵顼这么一位志向远大,努力与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人物比肩的皇帝。
赵顼自即位开始,就在励精图治,富国强兵。近几年无论是国库还是边事上,变法都取得了成效,便让赵顼自以为是天下明君了。
谁知,幸辛苦苦六七年,一朝回到……变法前?
明君之治下,又怎会有饥民流徙,妻离子散的这等人间惨状?
所以赵顼的心意真正发生了动摇,而发生动摇的根本原因,竟然是皇帝本人强烈的荣誉感?
明远被他自己心中一个又一个念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最终他还是抬头问王雱:“这个郑侠……为何要如此?”
这么问,是因为明远几乎已在怀疑这是一出政治阴谋。
谁知王雱想也不想,便答:“无人指使他,据郑侠自己说,这是‘为民请命’,是‘义之所在’。”
到这里,再讨论王安石的罢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郑侠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凭着胸腔内一腔热血行事。
而有时候历史,只决定于小人物的一时冲动之间。
第258章 亿万贯
郑侠进《流民图》之事, 令明远始终耿耿于怀。
他做了这么多的实事,却敌不过一个人凭借想象描绘的几笔丹青?
更可气的是, 王安石被罢相的消息一旦传出来, 结果就下雨了。
明远抬头望着王雱小院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此刻雨早已停了,空气依旧干燥,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缺乏仲春时节应有的那种鲜亮与明媚。
明远心知天子于此刻罢相,只是为了平息朝堂内外的怨气而已, 对于施政与后续赈灾没有半点好处。
相反,他认为王安石说的才是对的, “修人事以应对”, 此时此刻, 朝廷确实应当着眼于基层的人事, 地方官吏是否执行了开仓放粮赈济的政策?衙门胥吏有否盘剥苛待百姓?赈灾的钱粮有没有送到该去的地方?……
然而这些都没有做到,难道天子以为,换一名宰相,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成?
想到这里,明远终于开口,又问王雱一句:“谁将接任?”
枢密使文彦博前些日子已因年迈致仕,副相王珪倒是年富力强。只是明远不大喜欢那位“至宝丹”、“三旨相公”。
“应当是枢密院冯京。”
王雱冷淡地回答, 估计是对冯京的印象也不咋地。
明远在京中官场迟到早退了几个月, 别的不敢说,至少人名是认全了。
冯京, 广西人,北宋朝极少有的“三元及第”的才子。他与明远有一个共同点:是商户出身。
据说冯京有个外号, 叫“金毛鼠”, “金毛”是说冯京相貌端丽, 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鼠”这个带有贬义的称呼,是指冯京因为商户出身的缘故,热衷敛财,喜欢像仓鼠一样囤积财富。
明远与王雱两人聊到这里,贺铸、李格非、种师中等人也匆匆赶来,想必是听到消息,来安慰王雱的。
王雱见到这些旧友,十分感动,面上带笑,却两眼含泪。
此次见面,对不少人来说,既是安慰,也是送别。因为王安石改知江宁,王雱身为长子,理应侍奉父亲,一同南下的。
但是明远在一旁冷眼旁观,便知道王雱此次被伤得很深——
曾经抱着牺牲一切的态度,但是当真自己被“牺牲”的时候,这种心灰意冷,就像是倒春寒时候的冷气,从王雱心底直透出来。
明远无法多说什么,只能伸手按按王雱的肩头,以示安慰。
*
王安石被罢相之后,老天的确像是郑侠所预言的那样“天必雨”,下了两分钟的毛毛雨。而这对北方的旱情丝毫没有缓解。
事实上这场大旱灾后来一直持续到四五月才渐渐结束。
而北方几路不少受旱的田地绝收已成定局,连补种都没了指望。
各处官府唯有大开常平仓赈济,并且指望五六月时南方的新粮收上来,能够缓解眼下北方的困局。
于是,在三月中,汴京城中粮价攀升到了最高峰。即便有界身巷的粮米交易所和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无济于事——全国的粮价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最高的。
三司使沈括计算了各州府的钱粮支出,唉声叹气地来找明远商议——
朝中又缺钱了。
如今西北战事连绵,西军至少有二十万常备禁军需要供养。这部分钱粮一早就被拨出去不能动,剩下的要支撑偌大的国家,赈济受灾的几路,沈括这个“自然科学大拿”也觉得捉襟见肘,支应不过来。
于是沈括来找明远商量,看看能不能尝试发行债券,或者干脆再发一些纸币。
明远对发行债券这件事并不看好:发行债券通常要有稳定的资产和经营回报作为支持,比如修建公路和水利设施,都可以发行债券。
但是为了赈灾发行债券?如果没有矿山等的产出作为抵押,想必不会有什么人对此感兴趣的吧。
明远看了看他关于货币发行量的计算,倒是觉得发行交子还有一些空间,上次交子发行了300万贯,现在再提到350万贯,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也提醒了沈括,一定要追加保证金——无本发钞,这个坏头一开,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沈括诺诺地应了,表示他一定会慎重考虑。
“但无论如何,这寅吃卯粮,是吃定了。”
沈括临走的时候,长叹了一声。
明远对此也深有同感:但这是没办法的,西北方向的战争开支是必须的,而北方大旱这天灾也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
沈括一走,明远就收拾收拾准备下班。没曾想小吏又着急上火地送了几份公文来给他批阅,耽搁了让他下班的宝贵时间,结果明远出门的时候,正赶上附近的衙署都到了下班时间,在这里辛苦一天的北宋公务人员就像是出笼的鸟儿,一边松快筋骨,一边匆匆地往家赶。
明远喜欢骑马上下班。今日他刚刚上马,就见蔡京也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缓缓与他并辔而行。
这人脸上挂着一贯雍容的微笑,眼神深沉,望着明远,道:“远之,好巧!”
明远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巧不巧”的,而是蔡京专门找机会要与自己搭话。他不知蔡京的来意,也不便当街将人呵斥,把人赶走,于是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好巧!”
于是,两人并辔,在汴京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而蔡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远说话。
听完蔡京说的,明远只觉一股怒意从心头涌起。
却并不是因为蔡京,而是因为冯京。
在明远的观感中,冯京和王珪差不多,不是新党,也不能完全算是旧党——他们应该都算作是“帝党”,以天子赵顼马首是瞻,官家说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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